APP下载

科学历史的斑斓画面

1982-07-15纪树立

读书 1982年3期
关键词:库恩张力范式

库恩《必要的张力》译后记

如果你能同我一起通读《必要的张力》的全部译稿,透过这一堆散乱的稿纸,我相信,你面前也同样会展现一幅科学历史的斑斓画面。它会在你心中激起探索的热情。

库恩的科学哲学观点,近年来已引起国内读者的注意。我们感到,有必要尽速把库恩这本科学哲学的重要著作介绍给我国读者。库恩的主要著作《科学革命的结构》尽管已经有了一个中译本,但是,这本书本来就很浓缩,再加上作者特有的那种委婉含蓄的文风,中国读者可能特别不习惯。这就有必要进一步更准确地介绍库恩的观点。

《张力》原是一本论文选集,包括库恩从一九五八年到一九七六年论述其科学观的主要论著。粗读一遍,似乎不过是记录了作者观点的酝酿、形成和后来某些发展的过程,基本内容并未超出于《结构》。但是,即使撇开后来的发展不谈,眼前这幅图画也把《结构》中论述的各个侧面以丰满的史料充实并展开了。没有《张力》,至少对于中国读者来说,《结构》可能还是一块难于溶解的结晶体。

《必要的张力》再现了作者三十年来(一九四七——一九七七)思想探险的足迹。对于一位思想家,我们关心的往往不仅是他达到什么结论,而且包括他是怎样达到这些结论的。思想的闪光,不在于一堆僵化的结论,而在于思想的触角是怎样碰击到坚硬的岩石而迸发出来的。

通过本书,库恩那些结论,包括他那个使人困惑的“范式”(或译“规范”)概念,看起来也不再那么扑朔迷离了。

库恩描述了自己走上这条道路的转折点。一九四七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碰上了十七世纪力学的起源问题。为了追溯伽利略的先驱,他被引到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他吃惊地发现,这种《物理学》对于近代物理学来说,几乎是一片沙漠,在这里不大可能找到任何经典力学的萌芽。亚里士多德一代睿智,何以如此幼稚可笑?库恩经过长时间的困惑,终于在这一年的一个炎热的夏日豁然贯通:亚里士多德和伽利略各有不同的“思路”或思想框架。从前一种立场看,世界是一个由四元(土、水、氧、火)构成的整体,其中任何变化,都不过是这个整体受到扰动以后各自复归于自己的自然位置。这都是“性质变化”,不需要“物体”、“运动”等概念。这种观点,并不只是亚里士多德的玄想,也是人类幼年时期必经之路。瑞士心理学家让·皮亚瑞关于儿童心理学的卓越研究也表明,人在婴儿时期所经历的“感知运动阶段”,正是这种观点的个体重演。因此,在亚里士多德时代,这不仅是合理,而且简直是唯一可能的。

科学的发展有自己的阶段性,它经历着自身的概念变革,或者说是科学内部的世界观变革,心理学上的“格式塔”转换,也即我们常说的“质变”。

这一点我们今天可能会感到不足为奇。只有考虑到库恩所处的文化背景,才能更体会他当时那种“顿悟”的喜悦。长期以来,科学教科书中一直充斥着一种积累主义的科学史观:科学就象砌墙一样愈砌越高。(后来,波普尔用他的科学“不断革命”论开始打破这张直线积累图。但是他的“革命”单位太小,太易于爆发,也同样掩盖了科学发展的阶段性。)这样,以今视古,把今天强加于昨天,正象到原始人的石器中去寻找资本的萌芽,历史就必然成为奇怪的,不可理解的,人类似乎一时失去了理性。在这种“非历史气氛”的笼罩下,当然再也找不到科学发展中的进化和革命、量变和质变,看不到春兰秋菊、鸢飞鱼跃的蓬勃生机。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这种思想框架是什么?库恩起初想得简单,似乎无非是科学家们的“一致意见”。但他们又是怎样达到一致的呢?显然没有什么共同协议或公认规则。科学的实际历史不过是:出现了一项重大科学成就,如牛顿的运动定律和引力定律,把当时亚里士多德力学所造成的种种迷惘混乱,似乎一下子廓清了,展示了新的道路。于是,大多数科学家被吸引过去,把它奉为圭臬,竟相仿效,成了以后科学研究的“范例”。循着这个基本思路,库恩从语法书中找到了表明动词变位或名词变格模式的“范式”这个字,以借喻这一科学成就为以后研究所指示的行为模式。

“范式”作为一种范例,必然也隐含着一种对世界的总观点,成为一个科学共同体的共同信念,具有哲学意义和社会意义。因此,与单纯的理论或理论体系不同,范式是一个包含一切决定科学发展因素在内的整体结构。它具有足够的“韧性”,可以不为个别反例所动摇而支配整个常规科学时期,如牛顿力学支配了以后二百年中科学发展的方向。它是科学自我发展的形态,正象社会总要通过一定的社会形态而发展一样。

从抽象的“理论”到整体的“范式”,是科学哲学一个重大的突破。但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某种模糊性。范式似乎无所不包,一切精神的、技术的、社会的、政治的、文化的、心理的因素统统包罗在内。《结构》出版以后,范式概念在这方面所受批评最多。后来库恩设法加以收缩,但仍强调它作为范例对科学实践的作用。他建议改用“专业母体”,强调它主要是专业工作者所共有的工作基础。就是说:科学是由一定共同体根据已有科学成就发展的,因而必然成为一种“集团产品”,一切其他外在因素都不是决定性的;其次,科学有它自己发展的内在逻辑,在一定历史阶段中只能解决这个“母体”中所孕育的问题,只能是这个“母体”的延伸。

库恩把这本论文集题为《必要的张力》,这原是一次讲演的题目。一九五九年他参加一个“识别科学人才”的会议,会上人们多强调所谓“发散式思维”的创造作用,库恩却力排众议,独独强调“收敛式思维”对于科学发展的意义。他认为,只有前者,科学流入胡思乱想,众说纷坛,只会阻碍以后的发展。只有二者之间所形成的相互牵引的“张力”,以及由此所决定的科学传统同科学革新、常规科学同革命科学之间的“张力”,才是科学发展不可缺少的原动力。而且,也只有扎根于收敛式研究之中,才能更有利于打破旧的传统。因此,同波普尔所强调的大胆猜想、自由争论相反,只有这种按部就班的常规研究,才真正标志着科学的特征。

库恩又进一步探讨了这种研究的认识论基础。传统的认识论把人的认识看作是消极接受外界刺激,由此形成不偏不倚的“中性观察事实”。但是现代科学表明,这里已有主观因素渗入。同样,一个科学共同体一旦有了共同的“范式”,就构成一种先验的框架,它的成员都被纳入同样的知觉结构,从而决定常规科学在一定范围内的定向发展。

库恩的这种常规认识,说明科学认识的形式是很复杂的,并不是每一次都从感觉材料开始。科学研究总要先经过专业训练。理科学生从教科书中学习已有理论,而且主要是在模拟例题、进行解题的过程中掌握已有理论。这也正是他进行“精神定向”、使他的认识社会化、与共同体取得一致的过程。这样才能掌握范式作为从事新的研究工作的先验工具。没有这样的基础训练,“思而不学则殆”,他很可能耽于奇思异想不能自拔。可见,任何发散式思维只不过是一定基地上的新的试飞,离开科学已有传统妄想一步登天,历史上的教训并不少。

但是,不能把这一点强调得过头。“学而不思则罔”。如果科学认识只能限制在既定的框架之中,那么,尽管科学共同体顽固地坚守旧框框,科学革命为什么又总是冲决罗网,另选新理论呢?如果象库恩在《结构》中所说,在理论选择中科学团体的赞成就是最高的标准,这种新的选择岂不仍然是主观的吗?于是,常规时期科学家从“信念”出发坚持旧范式,革命时期又从“赞成”出发选择新范式,科学的发展岂不全凭主观臆断,还谈得上什么客观规律呢?毋怪乎库恩曾不断受到人们的指责。

当库恩把这幅科学进化图放到广阔的一般社会历史的背景上,当我们被引导去从人类历史的全景来看科学历史时,这幅画面才真正呈现出它的绚丽颜色。

长期以来,科学史同一般历史的脱节,造成了两方面的片面化、简单化。

传统的科学史是“内部史”,只着眼于科学知识的自我增长,不涉及科学以外社会文化的影响。这种“内部史”也有一定的历史根据。科学愈是成熟,各种专业愈有自己特有的理论工具、方法、语言以及教育模式,形成一个独立于整个文化以外的封闭系统。在现代科学中,除了爱因斯坦和玻尔以外,其他物理学家也的确很难说对一般文化历史有什么影响。

但是这种历史不符合于整个科学的历史。科学作为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一种社会事业,不可能不同整个社会的发展发生相互作用。近代科学早期的发展就明显受到社会需要的影响。十九世纪以来仍然如此。库恩特别对“能量守恒”的发现过程做了详细的考察。在一八三○——五○年的短短二十年中,至少有十二个重要科学家同时发现能量守恒。这一方面是因为,相继发现了能量转化的各个环节(化学能→电能、电→磁、热能→电能、机械能→电能等等),从科学上作了准备;另外,也由于社会上已广泛使用蒸汽机以及绝热压缩装置;最后还由于十九世纪以来德国自然哲学的发展中提出了“活力永不消失”的自然观。不把视野扩展到整个社会文化的背景,对这个发展就难以充分理解。但是,科学家和科学史家却往往脱离一般社会历史,坚守一种“科学主义”历史学,结果却走上反历史的道路。

另一方面,一般历史在涉及科学时,则又往往成了仅仅取决于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科学“外部史”。所谓“默顿命题”,就反映了这个问题。美国科学社会学家默顿在分析十九世纪近代科学兴起的原因时提出,其决定性因素有二:一是培根对科学的实用要求,推动了科学自身的变革;二是宗教改革中的“清教教义”强调作工赎罪、强调通过在上帝所创造的自然认识上帝,促进了技术工艺的合法发展。

库恩认为,这种编史学虽然扩大了科学史的眼界,但忽视了科学自身固有的传统。其实,科学的传统力量是巨大的,贯穿于整个历史的长河,长期发挥作用。库恩特别对物理科学发展中的数学传统和实验作了详细的分析。他认为,现代科学其实是两种传统相结合的产物。后来的一般历史中往往只强调文艺复兴以来社会发展对科学的影响,却忽视了科学所特有的数学传统,这是片面的。

库恩深感遗憾,一般历史学家不懂科学,他们只能凭借一些纲领性著作,如笛卡儿的《方法论》、培根的《新工具》或其他第二手材料来认识科学。这如同研究音乐、美术却只看节目单和展出目录,而不去欣赏原作品。科学的实际发展同这些著作中所说明的,往往大相径庭。例如培根提出了“科学与技术结婚”,但是在他以后差不多三个世纪中都一直未能如愿。真正开始缔结良缘,已经到了十九世纪。因此单凭这些著作来写科学史,只能是一种想当然耳的“浪漫主义”科学史,它往往反科学。

库恩力图把“内部史”和“外部史”、科学历史和一般历史结合起来。在人类历史的洪流中,科学历史才能真正显示出它的五光十色。库恩是否已经把这两方面结合得很好,他是否真正找到这些不同侧面所形成的“张力”,都还值得研究。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是在这个方向上迈出了一步,而且确实已经给予我们一幅科学历史的斑斓画面。

库恩曾经几次引用罗素一段话:“研究某一位哲学家的正确态度,既不是顶礼膜拜,也不是嗤之以鼻,首先需要一种假定的同情,直到真正弄清楚他的理论要人们相信什么为止。”我想,这也应当是我们对待库恩的态度。

(《必要的张力》,〔美〕库恩著,纪树立译,将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本文摘自中译本后记)

猜你喜欢

库恩张力范式
于腹股沟斜疝患者中分别应用有张力修补术、无张力修补术实施治疗效果对比
基于SCP范式的贵州省食用菌产业分析
巧测水膜张力
谨言慎行
从教师视角谈“读思达”课堂范式——以“百分数的认识”为例
方寸之间
工商银行与第四范式正式签约共建银行AI核心系统
布莱克·库恩
互联网背景下科学共同体的变革与发展
干式复合张力的影响因素与控制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