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的结合点
1982-07-15樊洪业
本刊去年十一期发表的关于“数学、自然科学与哲学、社会科学的相互结合”的座谈记录,受到不少读者欢迎。一些同志要求我们多发表一些座谈记录。这里将樊洪业同志的发言整理发表如下。
数学、自然科学与哲学、社会科学的相互结合,已经成为当代科学发展的一个新趋势,这个新趋势给予我们的启发之一,就是要注意它们的结合点。有哪些结合点呢?根据科学发展的现状,我看可以归纳为六个方面。其中数学、自然科学为哲学、社会科学提供服务性技术手段方面,不少同志已经谈到,以下就其余五个方面试作探讨。
一、横断学科的发展
横断学科不受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定义的局限。它们的研究对象不是自然界或社会的某个部分或层次,而是自然界和社会的各种结构及其运动形式所共有的某个侧面。比如数学,照一般说法是对形状、数量及其相互关系的演绎研究,不管是1个原子加2个原子等于3个原子,还是一个党支部加两个党支部等于三个党支部,反正都是1十2=3。再比如,系统论研究的对象,是处于一定的相互关系中并与环境发生关系的各组成部分的总体。不管是一个原子、恒星系、细胞、蜂群,还是一项工程、一个市场、一场战争、一个民族或国家,都可以作为系统论研究的对象,都可以用系统论的一般原理和方法加以描述。数学、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等都是横断学科。看起来,哲学也是横断学科,它研究的是自然、社会和思维运动的一般规律,也可以看作是一个特殊的侧面。我们今天这个座谈会的名目是“数学、自然科学与哲学、社会科学相互结合”,显得很累赘。我们想竖着看,把科学分为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但是有数学和哲学,既不是纯粹的自然科学,也不是纯粹的社会科学,它们在中间打“横”。这个会议名称的不确定性,正好显示了横断学科存在的确定性。
二、生命科学与社会科学的接界
生命科学中的分支,象心理学、医学伦理学、社会生物学等,都是介乎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的学科。它们的研究对象,既与人的自然本质有关,也与人的社会本质(或是生物的社会性)有关。人们过去把认识论作为纯哲学问题对待,而最近一些年,国际上出现一门“认识科学”,有心理学、语言学、神经科学、人类学、计算机科学、哲学等多学科的科学家来参加研究。认识科学与认识论的研究对象都是认识过程。人的认识过程和人对认识的经验是很复杂的,认识论是用简单的方法研究这些复杂的过程和经验。而认识科学则把这些复杂的过程和经验分解为许多简单的过程和经验,再用复杂的方法去研究它,最后还要综合。回答怎样获得知识这个问题,就不只是笼统地讲实践,而是把神经生理过程和心理过程都包括在内,从认识的结构上去把握它。认识论始终是用简单的方法研究复杂的经验,认识科学则以用复杂的方法研究简单的经验作为自己的基础,这种区别在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之间似有普遍性。当然,随着社会科学往精确科学的方向发展,这种差别也会逐渐缩小。
恩格斯的《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一文,我们把它看作是自然发展史的最后一章,又是社会发展史的头一章。从猿到人是自然界孕育人类社会过程中的一条“界河”,对这个过程的研究当然就处于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接界处。在恩格斯所处的时代,生命科学的研究成果还不足以为他的那篇不朽著作中的每个细节提供充分的科学依据,那么,今天我们的社会科学工作者和自然科学工作者就有必要用新的成果给予充实或修正。关于人和猿的区别,过去有许多说法,如制造工具、思维和语言、社会性等等,但在社会生物学、尤其是灵长类生物学研究的新发现面前,许多说法都已不能完全令人信服。近年来,有些科学家对狼、狒狒、黑猩猩等进行研究,有许多突破性的发现。我们以对黑猩猩的研究为例,在实验室经过训练的条件下,发现黑猩猩可以运用符号语言,通过不同颜色和图形的塑料板拼出的词句发出指令。有欺骗、忌妒、“告状”、安抚等行为表现,等等。从“界河”的这一方面来看,根据对野孩(从哺乳期被狼、豹等野兽哺养长大的孩子)的研究发现,人在幼年的某个时期的学习极为重要,如果是跟随野兽学习而获得了“兽性”,那就很难再恢复“人性”。这些都表明,在人的自然本质与社会本质之间出现了很宽的模糊带,也是需要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协同开展研究的空阔地带,我们不该自己捆住手脚,更不能把我们一时还不理解和不能控制的研究领域统统视为异端。
三、技术科学与社会科学的接界
自然科学按研究工作的性质,可以划分为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以应用为目的发展起来的技术科学,是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重要交叉地带。科学成果要通过技术才能转化为生产力,但能否转化为生产力呢?这不只取决于科学上的可行性,还取决于它的经济可行性和社会可行性。比如,根据核科学的研究,可以在巨型粒子加速器中通过原子成分的重新排列组合而得到黄金,这是很吸引人的,但要花费几百万美元才能得到针尖大的一点儿,这显然在经济上是不可行的。有人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建议用人工授精方法培育人和猿的杂交后代,言称可做观赏“动物”和代替人去做脏活、累活、危险活。这个设想即使在科学上能行得通,在社会中也行不通。因为人类社会有人类社会的基本伦理道德和法律约束。对生物学上的半人半猿,如何确定他(或它)在法律上的地位呢?再比如讲,研制一种新的汽车或飞机,相关的就有航线、机场、停车场、公路等等,就要考虑到安全(废气与噪音污染、交通事故)、效率(工具运输效率和空间利用效率)、经济、便利、文化性(是否破坏景色、古迹)等等因素。正因如此,象技术经济学、工效学、工程美学等就在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交界线上应运而生了。
在技术科学的发展中出现的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这种融合,有它依托的客观基础,就是自然与社会相互作用而出现的“次生自然”。农作物杂交品种、飞机、涤纶、豆腐、假肢、日光灯、实验室、计算机、万里长城、颐和园、葛洲坝,都不是自然界的“本来面目”,而是人类按着自己的需要、利用自然规律创造出来的次生自然。所以,次生自然是自然与社会相互“选择”的结果,它应该是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共同研究的对象。
四、把自然科学作为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
自然科学作为认识自然的知识体系,它属于社会的观念形态;科学作为一种研究活动和组织,是影响愈来愈大的社会体制;以往的科学史,与文化思想史有不可分割的密切联系;科学的社会功能、科学家在社会中的地位、科学发展与经济发展乃至整个社会发展的关系等等,是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哲学家和经济学家们应该给予关注的研究领域。列宁曾经指出:“要继承黑格尔和马克思的事业,就应当辩证地研究人类思想、科学和技术的历史。”可惜,我们对此注意得不够。
五、在解决重大的社会问题中结合
人类当今面临的许多社会问题反映了自然与社会之间的矛盾,反映了人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之间的矛盾。人文主义反对中世纪的禁欲主义,带来了人类的近现代文明。资本家为了获取最大利润而努力迎合和刺激人的需要,为此而无限制地发展社会生产力,使我们这个行星的资源迅速失掉了收支平衡,也出现了人类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之间的不平衡。人口发展、粮食生产、资源开发、能源短缺、环境污染、青少年犯罪等等,都是这种矛盾的表现。如果把这些都简单地归之为资本主义制度,是无济于事的。历史上,梅毒的世界性扩散始于哥伦布航海发现新大陆之后,肺结核的猖狂肆虐是在十八世纪工业革命之后的二百年间,我们并没有因此而宣布梅毒和肺结核是属于资本主义的。今天我们面临的许多社会问题是伴随着资本主义文明发生的,但它并不随着社会主义的诞生而必然消灭。不管是把社会主义看作资本主义的必然继续,还是正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在较长时期内并存的现实,都不可忽视各种社会“传染病”的威胁。要坚持社会主义,那末,社会主义的理论和实践就不可避免地要迎接这些世界性社会问题的严重挑战。
就全国范围而言,人们要求自然科学研究把主要力量放在解决国民经济建设的急迫问题上。同样,社会科学的研究是否也该把相应的力量投到解决现实的重大社会问题中来为好呢?我认为,在国民经济进行调整的同时,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和各自的内部也应该注意解决比例失调的问题。这并不是提倡让已经在从事研究太平天国的历史学家和研究红楼梦的文学家改行去研究人口问题、劳动问题和犯罪问题,而是希望在今后做发展规划时,对某些非常急需而又非常薄弱的学科给予特殊的重视。
我们讨论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相关发展的趋势,摆出了它们的结合点,那末,这种结合是否意味着两类科学会变成一门科学呢?我认为不是。近年来,有些文章谈到科学整体化的趋势,我所理解的整体化,并不是要把物理科学、生命科学、技术科学、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都化为一门科学,而是指科学本身所固有的共性表现得愈来愈明显,可用最一般的科学原理进行描述,愈来愈打破了在各类科学之间的那些看起来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各类科学是相通的,而不是相同的。科学整体化的结果,不会是把全部科学归结为一条公式,建立起某种第一原则,然后根据这第一原则去得到一切科学的具体解。相反,各类科学相互结合得愈紧密,各类科学愈向精确科学的方向迈进,它们各自的个性也应该愈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