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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如富贵在博收

1982-07-15刘宗汉

读书 1982年10期
关键词:饶宗敦煌

刘宗汉

读《选堂集林·史林》

近代的史学家往往是很博学的。王国维在甲骨金文、宋元戏曲、西北地理、文艺理论等各个领域的成就,都是大家所公认的。陈寅恪的魏晋隋唐史的研究,成就当然是巨大的,但他的研究领域远不限于此,晚年写的《柳如是别传》就是研究明末清初史事的。陈氏对佛道二藏有较深的造诣,我们看他在《柳如是别传》中广引释道典故笺释钱牧斋的诗句,真是叫人叹服。博学,是一个历史学家取得成就的重要条件。

香港中华书局出版的香港中文大学饶宗颐教授所著的《选堂集林·史林》是一部有多方面成就的、题材广泛的史学论文集。这是一部渊博的著作。从时间角度说,它几乎涉及了中国历史的每一个时代,从史前(如《有虞氏上陶说》)、先秦(如《由卜兆记数推究殷人对于数的观念》)、秦汉(如《新莽职官考》),历魏晋(如《安荼论与吴晋间之宇宙观》)、隋唐(如《从石刻论武后之宗教信仰》)、宋元(如《贺兰山与满江红》)以至明清(如《论明史外国传记张琏之讹》),对每一个历史时代的史实,都有所论述。从地域角度说,除我国历史外,还涉及到东南亚史(如《蒲甘国史事零拾》)及印度史(如《谈印度河谷图形文字》)的课题。在史料应用上,除一般文献外,举凡甲骨、木简、敦煌遗书、碑记墓志等可用为考史资料者,无不尽力搜求。至于释道二藏,引用起来,更是如数家珍。读这样的史学论文集,真有洋洋洒洒,蔚为大观之感。

博学,不等于没有特色。《史林》在博学中又有着自己鲜明的特色。

长于敦煌学,对敦煌遗书中释道经典进行考释,是《史林》的一大特色。

研究道教史的学者,都会很熟悉《老子想尔注》。这原是被斯坦因劫走的敦煌遗书中的一种,久藏英伦,直至一九五六年饶宗颐先生刊《敦煌本老子想尔注校笺》,才得问世。《校笺》刊布后,在国际上得到很高的评价,法国巴黎大学东方学院道教史研究班甚至把它刊为教材。收入《史林》的《老子想尔注考略》,是作者继《校笺》之后又一研究《老子想尔注》的著作,对于研究道教史同样是重要的。

敦煌遗书中有一个宋初人用十一曜推人流年的批命本子,叫做《灵州大都督府白衣术士康遵课》。十一曜出《聿斯经》,但研究《聿斯经》并撰有《都利聿斯经及其佚文》(刊《东亚文化史丛考》)的日人石田之助,却考不出十一曜确指哪些星宿。饶宗颐先生在《论七曜与十一曜》(收入《史林》)一文指出,道藏中有《元始天尊说十一曜大消灾神咒经》和《上清十一大曜灯仪》,并根据这两部道经,确定了十一曜的内容。在这里,可以看到作者对道藏的熟悉程度。正是因为熟悉道藏,所以才能对《老子想尔注》作出精湛的校笺研究。

同样,饶宗颐先生对敦煌遗书中的佛教典籍也做了非常有价值的校理研究工作。唐德宗贞元八——十年(公元七九二——七九四年),在吐蕃曾发生过一场我国僧人摩河衍与婆罗门僧人莲花戒关于佛教教义的辩论。这场辩论在汉文史籍中了无痕迹,后期藏文资料虽然谈到了这场辩论,但因为夹杂着传说,令人难以置信。在敦煌遗书中有一部唐人王锡撰的《顿悟大乘政理决》(p4646、s2672),记述了这场辩论,证实了它的历史真实性。饶宗颐先生将《顿悟大乘政理决》的两个写本作了校勘,这就是收入《史林》的《王锡顿悟大乘政理决序记并校记》。同时又对摩诃衍其人及辩论的时间进行了研讨,写成了《神会门下摩诃衍之入藏兼论禅门南北宗的调和问题》和《论敦煌陷于吐蕃之年代》两篇文章(均收入《史林》)。关于这场辩论的年代是一个有争论的问题,关键在于吐蕃攻占敦煌的年代不易确定。以往,学者在解决这个问题时,应用的大多是典籍中的文献资料。然而作者思路广阔,根据敦煌遗书用唐朝纪元的资料终于七八七年,有吐蕃纪年的资料始于七八八年,再参以其它文献,确定了敦煌陷落在七八七年,并进而确定了这场宗教争论发生在七九二——七九四年。这种说法虽然是法人戴密微首先提出来的,但是是作是最后论定的。于此,可见思路宽广对一个历史学家的重要性。我国学者张广达撰有《唐代禅宗的传入吐蕃及有关的敦煌文书》(刊《学林漫录》三集),罗列国外对这场争论的研究成果甚备,但未及饶先生的《顿悟大乘政理决》校本和上举两篇论文,读《史林》可补张文之阙。

《史林》中收有不少研究中外交通和文化交流史的文章,其中最具特色的是用梵文文献和汉文文献互相比较的办法来研究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的问题。请看下面一例:

中国儒家经典有一套传统的注释方法,大体是:

西汉传经主于诵习而已,其训故惟举大旨,记说或非本义,但取通义,不尚多书:此秦燔后经学之权舆也。逮后汉广为传注,然后语必比附经文,字承句属,靡有漏缺,至魏晋而解又大备:此既传后经学之宗旨也。洎宋齐以降,则多取儒先传注,条缕绎,各聘辨释而疏学以兴,浸及于隋,撰著弗辍:此既解后经学之要归也。(清黄承吉《春秋左氏传旧疏考正序》,《梦陔堂文集》卷五)

对于宋齐以降产生的经疏学,近代学者中有人认为它是受佛教影响产生的。牟润孙先生甚至写过一篇题为《论儒释两家之讲经及义疏》的文章,认为“义疏”是经生仿照佛徒讲经时的“讲义”或“记录”。这种观点在海外有很大的影响。

饶宗颐先生不同意这种说法,他指出:产生这种说法的原因,在于“对彼邦经疏之体例,仍未深究”。他说:

佛家经疏沿袭自婆罗门,故论梵土经疏之始,非追溯至吠陀分(Ve—dānga),无以明其原委也。婆罗门经与佛教经书性质又略有不同。释氏书原多不称经,佛徒汉译,附以“经”名者不一而足,乃借汉名以尊重其书。婆罗门之经(修多罗)大都为极简质之语句,非有注疏,义不能明,故经与疏往往合刊。又其注疏之体裁,每因对话方式,假为一问一答,究元决疑,覃极阃奥,亦与汉土经疏不尽相同。

华梵经疏体例既“不尽相同”,汉土的“义疏”自不能源于梵土。

至于儒家讲经和“义疏”也在汉土自有渊源。最早的“义疏”,是南朝宋大明四年皇太子撰的《孝经义疏》。据饶先生的考证,当时所谓“义疏”,实际上是汉以来传统经注的一种延续,与佛经无涉。至于讲经,在西汉即已出现,并不是受佛徒讲经产生的。佛徒对经生的影响只是在讲经形式上的雷同及疏体文字撰写上“日趋深芜”而已!

上面的论述见于《史林》所收的《华梵经疏体例同异析疑》。饶宗颐先生对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的这桩公案,解决得很圆满,其得力处全在于他通晓梵文,能够直接阅读梵文本婆罗门经典和佛教经典。

饶宗颐先生是广东潮州人,青年时代即关心桑梓文献,曾补订《潮州艺文志》,刊于一九三七年的《岭南学报》。因此,研究广东地区的历史文物,也是《史林》的特色之一。作者笔触所及,广东的历史、人物,民族、考古,均有精到的论述。这里只举一个例子:

广东潮州地区很早以前就有人类活动的踪迹,在这方面,解放后考古工作者已经做了不少的考察和研究。但容易被人遗忘的是,潮州地区第一篇新石器时代的考古报告是饶宗颐先生撰写的。这就是《史林》中的《韩江流域史前遗址及其文化》。这篇文章叙述了韩江流域史前遗址的外貌,描述了当时采集到的新石器和陶片的特征。这在《史林》中为别格,但它却说明作者熟悉考古学的方法,而这对一位史学家来说,显然是非常必要的。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饶宗颐先生对东南亚华侨史的研究。饶先生在新加坡大学中文系任教时,曾注意访求新加坡、马来西亚一带的汉文碑志,辑成《星马华文碑刻系年(纪略)》(收入《史林》)。所录碑文,上起明天启二年(一六二二年)的《黄维弘墓碑》,下迄清光绪三十三年(一九○七年)的《重建香山会馆捐题小引》,共近百通,为我们研究新、马地区的华侨史提供了非常重要的资料。另外,《史林》中的《三教论及其海外移植》一文,博考三教论的源流,并论述了它在东南亚华侨中的影响,这对于国内的读者来说,读来也是耳目一新的。

饶宗颐先生除考史外,兼工倚声。《史林》所收《苏门答腊岛北部发现汉钱古物记》一文中,有一首咏印度尼西亚万隆复舟火山的《念奴娇》:

危栏百转,对苍崖万丈,风满罗袖。试抚当年盘古顶,真见烛龙嘘阜。薄海沧桑,漫山烟雨,折戟沉沙久。岩浆喷处,巨灵时作狮吼。只见古木萧条,断槎横地,遮遏行人走。苍狗寒云多幻化,长共夕阳厮守。野雾苍茫,阵鸦乱舞,衣薄还须酒。世间犹热,火云烧出高岫。

近代中国词人咏域外风景的,首推吕碧城女士,但读了这阕《念奴娇》,转觉《晓珠词》中所作,有些失于纤秀了。

宋人苏东坡说:“学如富贵在博收,仰取俯拾无遗筹。”在渊博中有自己的特色,在特色中又处处见其渊博,这就是《选堂集林·史林》给读者的印象。

(《选堂集林·史林》,饶宗颐著,全三册,中华书局香港分局一九八二年一月第一版,港币1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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