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记》的文学价值
1982-07-15朱东润
朱东润
关于《徐霞客游记》,我读过几种不同的版本,这次读的是古籍出版社本。据出版社的《前言》:“此次标点整理,由于得到了两个较早的钞本——季会明钞本和徐建极钞本,从而使《游记》的面貌焕然一新。”关于这一点,我们是可以信赖的。当然在标点和校对方面,也许还有可以商榷的地方,这一切都不妨留待再版时进一步整理。
《前言》说:“纯粹以考察自然为目的,毕生从事旅行事业的,徐霞客为亘古第一人。……而对地貌作系统考察,对岩石、水文、植物、气候等作多方面观察记述,开创了实地考察自然、系统地描述自然的新方向的,徐霞客也是第一个,这是他超越前人和同时代人的杰出之处,也是《游记》突出的科学价值所在。”这样的评价,是切合实际,不待争执的。
是不是我们还能提出可供参考的评价呢?这件事是值得考虑的。
在我们评价前人著作时,经常出现一种荣古虐今的现象,这是讨论文学史中看到的问题。王充、葛洪在他们的著作中,曾经努力反对这个现象,我们读文学批评史,对于这两位的主张也经常给以肯定,可是一旦接触到实际问题时,又把这两位的主张忘去了,我们依然推崇古人,推崇古人所崇拜的更古的古人。我们肯定了反对荣古虐今的言论,但是依然坚持荣古虐今,这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但是我们是这样做的,还要继续这样做,甚至鼓励后来的人们不断这样做。
《徐霞客游记》的科学价值是不容置议的,可是这部著作的文学价值在游记中也是第一流的,甚至是第一位的,这一点我们决不可以忽视。在读到古人著作时,我们经常听到关于《水经注》和《洛阳伽蓝记》的歌颂。这两部作品是应当歌颂的,但是在这两部作品中,我们见到的只是片断的优秀的叙述,和《徐霞客游记》相比,正如片玉之与昆山,珍贵是同样的珍贵,但是分量大大的不同。可是我们要把《徐霞客游记》和那两部著作相提并论,多分有人还会感到很大的诧异。这实在是荣古虐今的思想在我们言论中的一种反映。
从这部游记中,我们看到许多详尽、细致的叙述,姑举《楚游日记》一例于次:
去上清三里,得麻叶洞。……余乃过前村,寄行李于其家,与顾仆各持束炬入。时村民之随至洞口数十人,樵者腰镰,耕者荷锄,妇之炊者停
(184—186页)
这是一六三七年的作品,是唐宋以后数百年,因此文字的篇幅必然更长,语句也必然更流丽,这是数百年来文学流变的结果,我辈不能以繁简定其优劣的。从另外一面看,这里叙述茶陵人民的意识,从他们最初的迟疑莫前,直到他们后来的顶礼称异,看到他们思想的转变,这里有一个复杂的过程。其次,叙述洞内的情景,“石幻异形,肤理顿换,片窍俱灵”,这是何等的生动。这样的辞句,和郦道元、柳宗元相比,是没有丝毫
这样的抒写,在全书中很常见,再举《粤西游记》的一节。这里叙述他和和尚静闻以及仆人游田家洞的情况:
静闻欲从洞外攀枝蹑缝直上,余欲从洞外觅窦寻崖另入,于是又过南上西向第六门,仰望愈高,悬崖愈削,弥望而弥不可即。又过南上西向第七门,见其石纹层层,有突而出者可以置足,有窍而入者可以攀指。遂覆身上蹑,凌数十级而抵洞门。洞北又夹坳竖起,高五六丈。始入上层,其夹光腻无级,无计可上。乃令顾仆下山觅树,意欲嵌夹以登,而时无佩刀,虽有竖条,难以断取,姑漫往觅之。时静闻犹攀蹑于第五门外,度必难飞陟,因令促来并力于此。顾仆下,余独审视其夹,虽无隙级,而夹壁宛转,可以手撑足支,不虞悬坠。遂耸身从之,如透井者然,皆横绷竖耸,不缘梯级也。既升夹脊,其北复
这就把他们手攀足蹬的情况,尽力叙述了。这样的写法,是前人所没有的,但是写来有声有色,入情入理,在游记之中,打开了一条新的出路。
在攀援中,霞客是历尽艰险的,特别在他到云南以后。在《游滇日记》卷八,他说:
先是余望此
这样的写法,是前所未有的,但是切实的,稍有攀援经验者,必然能深刻理解。
霞客出游,游资一半出于交好的支援,一半出于自备的资斧。这是当时出游者经常的情况。但是由于中途遇盗,也尽多艰窘的时候。霞客在游记中也留下了记载。他在衡州时,和静闻、顾仆搭船,同船的还有衡州的艾行可、石瑶庭,以及惯游江湖的徽州旅客。这时正是丁丑(一六三七年,崇祯十年)二月的夜晚。霞客记着:
余念入春以来尚未见月,及入舟前晚则潇湘夜雨,此夕则湘浦月明。两夕之间,各擅一胜,为之跃然。已而忽闻岸上涯边有啼号声,若幼童,又若妇女,更余不止。众舟农然,皆不敢问。余闻之,不能寐。枕上方作诗怜之,有“萧管孤舟悲赤壁,琵琶两袖湿青衫”之句。又有“滩惊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鹃更已三”等句。然亦止虑有诈局,俟怜而纳之,即有尾其后以挟诈者,不虞其为盗也。(200—201页)
可是不久以后,竟出现了全武行的剧变。他说:
比静闻登舟未久,则群盗喊杀入舟,火炬刀剑交丛而下。余时未寐,急从卧板下取匣中游资移之,越艾舱,欲从舟尾赴水,而舟尾贼方挥剑斫尾门,不得出,乃力掀篷隙,莽投之江中,复走卧处,觅衣披之。静闻、顾仆与艾、石主仆,或赤身,或拥被,俱逼聚一处。贼前从中舱后破后门,前后刀戟乱戳,无不以赤体受之者。余念必为盗执,所持绸衣不便,乃并弃之,各跪而请命,贼戳不已,遂一涌掀篷入水。入水余最后,足为竹
这一次遇盗,是一幕惊险的局面,和他前面所说的“潇湘夜雨”、“湘浦月明”,恰恰成为强烈的对照,在文字上有相互辉映之妙。而在群盗刀剑齐下之中,作者也不讳言他自己的“跪而请命”,这样的自我暴露,正见到作者认真叙述的一面。这是我们必须认识的。
在《楚游日记》里也记载着:“时余蔬米俱尽,而囊无一文,每更一舟,辄欲速反迟,为之闷闷。以刘君所惠绸一方,就村妇易米四筒。”(二五八页)当然这是偶然的情况,在他乘舟前进的当中,他总会遇到亲友的接济,但是“囊无一文”,毕竟不是一件顺利的机遇。
这时是十七世纪三十年代的后期,明代的统治已经动摇了。无论北京的统治者怎样地大张声势,但是全国的局势,正在不断崩溃之中。官贪民困,盗贼蜂起,到处是世纪的末日的现象,一位优秀的作者,必然要在作品中,反映出这个情况。这是任何人都能了解的。
作者在《粤西游日记》里提到当时县官的昏暴,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广西北流县有勾漏洞,古代葛洪求为勾漏令,以便炼丹养生,这是事实,可是这是西晋末年的事,相去已经一千四百年了。在霞客出游粤西的时候,他记载勾漏庵道人对他说的一件事情:
既而雨止,时已暮,道人始归。乃县令慑(本作摄,当作慑)以当道,欲索洞中遗丹及仙人米,故勿摄而去。然葛令欲就丹砂,乃其一时乘兴之言。其后蝉蜕罗浮,实未至此。此中久已无丹砂,安得有遗丹仙粒耶?道者忧形于色,余姑畀钱,令多觅竹束炬,为明晨游具,道者领命,愿前驱焉。(419页)
原来道人被县官抓去,因为上面的长官要追问葛洪留下的仙丹和仙人米。长官是昏愦,县官也昏愦,霞客只能慨叹,认为洞中久无丹砂,哪里来的遗丹和仙粒!
因为明代末年官吏的昏愦,地方治安没有保障,人民生活更没有保障。游记中提及他在松城墟的一夜:
二鼓,闻骑声骤而南,逆旅主人出视之,则麻兵已夜薄贼巢,斩一级,贼已连夜遁去。夜半,复有探者扣扉,入与主人宿,言麻兵者即土司汛守之兵,夙皆与贼相熟,今奉调而至,辄先以二骑往探,私语之日:“今大兵已至,汝早为计。”故群贼縻遵者一人斩之,以首级畀麻兵为功,而贼俱夜走入山,遂以荡平入报。……(413页)
“麻兵”指当地的保安部队,在掳人勒赎的土匪案发以后,保安部队来了,他们的任务是剿灭土匪,可是第一步先和土匪联系,由土匪杀死一名肉票,随即交由部队,借此报功。土匪走了,部队也还城,被杀者正是被掳的人民。明末的地方治安,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维持的!
西南治安的情况如此,同时还有越南不断对中国的侵犯,这些不一定见于史籍,但是这些原始材料,更为可靠。
十六日,明爽殊甚。五鼓,巡方使者即趋太平府。其来自思恩,亦急迫如此,不知何意,想亦为交彝(原文当作夷)压境而然耶!然不闻其调度若何,此间上下俱置之若罔闻也。(532页)
在这部游记里,多处提到建文帝。在明成祖发动内战,经过四年,终于进入南京,夺取了全中国统治权的时候,当时的官方公告,是建文帝失败以后,在宫中自焚而死。但是江南有些人民始终不相信这个公告,也始终不满意成祖及其后人的统治。流行的传说是建文帝自南方出走,有的说他削发为僧,流转在川、滇一带,有的说他遁迹海外,往来于南洋群岛。成祖的大治海舶,纵横于印度洋上,更助长了建文帝遁迹遐荒的传说。霞客是相信建文遁迹西南的传说的。
横州城在大江东北岸,……南十五里日宝华,在城东南隅。宝华山有寿佛寺,乃建文君遁迹之地。……其寺西向,寺门颇整,题额曰:“万山第一”,字甚古劲。初望之,余忆为建文君旧题,及趋视之,乃万历末年里人施怡所立。盖施怡建门而新其额,第书已名而并没(古籍本误作设)建文之迹。后询之僧,而知果建文手迹也。余谓宜表彰之,僧唯唯。(443,444页)
白云山初名螺拥山,以建文君望白云而登,为开山之祖,遂以“白云”名之。《一统志》有螺拥之名,谓山形如螺拥,而不载建文遗迹,时犹讳言之也。(638页)
自然(僧名)言建文君先驻唐帽,后驻白云;《志》言其处可以避兵,亦幽
成祖即位在一四○二年,至此近二百四十年,霞客对于建文帝的去位,怀念深切如此,结合到《儒林外史》所记娄三公子、娄四公子的言论,可以理解到江南人民对于建文的怀念,这就可以看到一六四四年弘光帝在南京即位后不能获得人民拥护的一个侧面。
十七世纪初期,当时人士中声望最高的是黄道周。道周,号石斋,漳浦人,天启二年(一六二二)进士。霞客和云南丽江土官木姓论当时人物,他说:
先是木公与余面论天下人物,余谓:“至人惟一石斋,其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宇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然其人不易见,亦不易求。”因问:“可以亲炙者,如陈(指陈继儒)董(指董其昌)之后,尚有人乎?”余谓:“人品甚难。陈、董芳躅,后来亦未见其继,即有之,岂罗致所及!然远则万里莫俦,而近则三生自遇。有吴方生者,余同乡人,今以戍侨寓省中,其人天子不能杀,死生不能动,有文有武,学行俱备,此亦不可失者。”(879页)
吴方生情况不详。一六三九年六月初九日记:
是日始闻黄石翁去年七月召对大廷,与皇上面折廷诤,后遂削江西郡幕。(1027页)
这是崇祯八年的事,道周贬六秩,为江西按察司照磨,见《明史》卷二五五《黄道周传》。道周负当世的重望,海内都以他的不得入阁为憾。一六四四年三月,李自成入北京,五月弘光帝在南京即位,道周为札部尚书。次年南京陷落,隆武帝在福州即位,以道周为武英殿大学士,举起抗清的大旗。但是兵权在郑芝龙手里,芝龙决心降清,无意抗敌,不肯出仙霞阁拒清。道周不得已,请自往江西图恢复,由广信出衢州,进至婺源,为清兵所执,至南京,为清兵所杀。
霞客称道周人品学问为海宇第一,从道周的一生看,我们不得不承认霞客的卓识。有人说,道周以一死报国,其实于国家无补。这就提出了过高的要求。隆武的失败,主要由于郑芝龙的投敌,在郑氏掌握全部兵权的时候,不是一位赤手空拳的大学士挽回得了的。
但是道周以一死报国的时候,霞客久已在崇祯十四年(一六四一)去世了。道周给霞客的吊唁中说起:
……忆壬申岁买舟空山,里履华阳,相从敝寓鹏峰之上,每以子赡、陈季常彼此相喻,今果验矣!仆之受祸,毒于子赡,而尊公中折,痛于季常。垩人已殁,郢匠辍斤,即令台、宕、华、峨,起于左右,仆杖履甚健,亦岂乐自独从之乎?……(1178页)
从这里更可看到对于霞客的评价。他的游记不仅在科学和文学上作出了极大的贡献,他的人品也可以从道周的言论中得到适当的估价。这是我们在读《徐霞客游记》时所必须认识的。
(《徐霞客游记》,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年十一月第一版,共三册,7.7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