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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乌篷船》

1982-07-15陈正宽

读书 1982年4期
关键词:乌篷船周作人散文

陈正宽

最近重翻了周作人早期的几个散文集子(如《雨天的书》、《周作人书信》),细读了他的散文代表作《鸟篷船》,颇有点儿感触。

《乌篷船》是篇书信体的散文,写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十八日,曾收在一九三○年版的《周作人选集》中。这篇散文,写的是:船。一个层次写乌篷船的构造。一个层次写坐乌篷船游山阴道的趣味。别看《乌篷船》小,很有点儿特色。

第一,是:散。散文贵“散”,不散,何以叫“散文”?那么,散者何意?窃以为“一切在不经意中”之谓也。先得有这么个“不经意”,尔后才能“经意”。比如两人闲话,起迄无止,行云野鹤;又并非东扯葫芦西扯瓢,漫无意旨。又比如打太极拳,先要排除杂念,沉肩坠肘,意想丹田;而打起来,又得“用意不用力”,就是达到放松神经、以柔取刚、刚柔相济的效果。

《乌篷船》恰恰这样淡淡如水。比如,说船是水乡的代步,由远及近,很似电影手法的“淡入”:

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罗嗦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你在家乡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

给朋友作导游,无板着脸儿的矫揉,有促膝谈心的自然,是很得散文之体的了。

第二,是:味。术语说,散文要求“形散神不散”,或者说“形散神聚”,真正做到,谈何容易。这里的神,即神韵,也就是味儿,写得有味,也难。古人很是讲究“形神兼备,气韵生动”的;唐宋八大家的散文中,气韵生动,几乎成为传统。《乌篷船》的作者是深谙此中三昧的,在文中他着意于神韵的追求,味儿的表现。如写白天坐船“看景”的情趣:

……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寥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着重点系笔者所加)

而写夜间乘船“听声”,又“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着重点系笔者所加)

这儿,绘景画声,先景后声,一景一声,声景交融,纯用白描笔法,不事雕饰,而水声山色,如在眼前耳畔,颇得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之妙。这种感觉,只有在读《桃花源记》时才会有的罢。

第三,是:语言。《乌篷船》语言的朴素、洗炼、明白如话、趣味横生,而全文只有一千来字不心赘述;周作人散文语言的个性化,可说“成一家之言”。

话再说开去。我国现代散文,在建国三十年来,硕果累累,尽人皆知。但有的散文在处理刚和柔的关系时,往往不适当地强调“刚”,鄙弃“柔”,就是说,注意硬度,忽视韧性。其实,形式上的“刚”不一定真“刚”,“柔”中倒可以有“刚”的。再比如,有的散文,粗具散文之形,而乏散文之神,味道不浓,不耐咀嚼。有的散文摒弃了文艺的趣味性、娱乐性,因而满身盔甲,使读者望而却步。还有,一些作者,底子薄些,技巧较差,语言无味,喜为长文,也构成一种缺陷。

我想,解决上述问题的方法有许多条,其中的一条应是借鉴。如何借鉴?可以借鉴古人(如唐宋八家,明人小品等),可以借鉴外国,可以借鉴五四,——而五四散文尤其是个宝藏。朱(自清)派隽美,值得学;冰心派细腻,也是佳花,郁(达夫)派的游记别具风味,而当年名噪一时的周(作人)派散文,也是不必摒弃的。唐同志在《<当代文学>上的两篇随笔》中说:“从‘五四到这时(迄于一九三四年——笔者),周作人的态度还一直是比较进步的,这以后就逐渐转变了。”(一九八○年第四期《散文》)这话是公正的。看了一本新近出版的《现代六十家散文札记》,里面独独不收周作人这一家,而并非在散文创作上有突出成就的人倒收进不少去,这似乎偏了一点(附带说一句,上海教育出版社近年出版的《散文选》收了周作人的几篇散文,我觉得很不错)。当然,说周作人的散文可以借鉴,也不是说他的作品全无缺点,可为楷模(更不说他在三十年代以后的作品)。对周作人全盘肯定或全盘否定,我看都是不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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