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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作家约翰·赫赛在中国

1982-07-15叶笃庄

读书 1982年12期
关键词:天津

叶笃庄

约翰·赫赛(JohnHer-sey)是美国著名作家,曾任美国作家协会主席,现为美国耶鲁大学文学教授。一九四六年夏我在“北平”初次和他结识,一九八一年他应对外文委的邀请来我国访问,我又在秋高气爽的北京会见了这位老友。虽然阔别多年,但由于事先知道这次会见,所以从他那瘦瘦的高个儿、深邃的眼光中,还能依稀回忆出他当年的容貌,而斑斑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却无法隐藏他的和我的已经一去不复返的韶华。我们不约而同地慨叹:“三十五年一瞬间!”

一九一四年赫赛出生在天津一个美国传教士的家庭里。他父亲在美国一个大学毕业后,于一九○五年来到天津,在基督教青年会工作,一直干了二十年。有一次,这位传教士坐着骡拉的轿车去灾区赈灾,传染了脑炎,后来得了震颤性麻痹后遗症,于一九二五年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离开天津回到美国。他母亲曾在天津南开中学教英文,现任天津图书馆馆长黄钰生(子坚)老先生就是她的学生,这时周恩来总理也在这个学校读书,从年级来推算,总理也可能跟她学过英文。当赫赛这次在天津听到这个掌故后,非常激动,因为周总理是他最崇拜的伟大人物之一。赫赛写过他父亲“热爱中国和中国人民”。他父亲的中文名字叫“韩慕儒”,那时西洋人总把儒家——孔孟之道视为中国文化的代表,所以或可把这个名字解释为“姓韩的敬慕中国的文化”。赫赛本人也有一个中国的名字,叫“韩约翰”。

一九二五年十一岁的小赫赛回到美国后,经过小学、中学,考入了著名的耶鲁大学。耶鲁大学是私立的,收费很高,除了奖学金外,他还得操多种副业,如当堂倌、洗刷餐具的工人、电工助手、救生员和家庭教师等,赚钱补充学费。大学毕业后,他做过私人秘书、汽车司机、家务总管等。一九三七年开始笔墨生涯,当过编辑、新闻记者和作家,在第二次大战中参加过南太平洋的对日作战,由于在瓜达卡纳尔(Guadalcanal)炮火连天的战场上英勇地运送伤员而获得了美国海军部的嘉奖。一九四三年参加西西里战役,以此为背景,一九四四年写了《亚丹诺之钟》(“A Bell forAdano”),一举而成名,获得“普利兹小说奖”。

在《亚丹诺之钟》这部小说里,他描写了意大利人民波澜壮阔的反法西斯斗争,说明人民的伟大力量是不可抗拒的;这部书曾被译成中文。一九四六年夏他在“北平”访问后,即去受到美国原子弹轰炸过的广岛采访,当时他曾约我同去,因为我在日本读过书,懂一点日文,但当时我有别的事,没有和他同去。我记得我曾收到过他从广岛来的一封信。在后来写的一部名为《广岛》(“Hiroshima”)的小说里,他首先揭露了原子弹残害的惨景。透过真人真事,作者以其特有的细腻笔调描述了这场人间悲剧从序幕到结尾的全过程,这是一部非常动人心弦的报告文学作品。一九四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出版的《纽约人》(“TheNewYorker”)以全期的篇幅刊登了这部作品,当天就卖出三十万份,之后有一百多家美国报刊转载,广播电台也曾连续广播四天。作为单行本出版后,销路很广,至今不衰。在国外有十几种文字的译本,当年也有中文译本,可惜中文译本印数很少,现在已成为很难找到的“海内孤本”了。

赫赛只写过一部以中国为体裁的小说,名为《一块孤独的卵石》(“ASingle Pebble”),是在一九五六年出版的。在这部小说中,他写了善良而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以及他们在旧中国的苦难生活,他写了一位在长江考察水利资源的青年美国工程师,他还生动地描写了长江的壮丽景色。当年的“老卵石”(小说中纤夫头的绰号,在一次排险救船中落水身亡)沉在江底已无影无踪,而雄伟的葛洲大坝却腾空而起,当赫赛听到这个消息后,他激动地在一封信中写道:“中国人民终于用自己的智慧和双手建成了葛洲大坝!”此外,他还写过二十部小说,如《好战者》、《无边无际》、《我请求更大的空间》、《小孩的买主》、《总统面貌》等。这些小说还没有中文译本。目前赫赛正在写第二十一部小说。这是部关于一位美国牧师在中国(一九○五——一九五○)的传记小说,主人公主要是以他父亲作为模特的。回国后,赫赛念念不忘在幼年哺育过他的“故乡”。这次《天津日报》发表了一篇访问他的文章,最初拟的标题是《可爱的天津——我的第二故乡》,当征求他的意见时,他要求把“第二故乡”改为“第一故乡”,他说,“这是因为我生在天津,我象天津人那样热爱天津”。

一九三九年,他第一次以新闻记者身分返回天津,看到他的故乡正处在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之下,禁不住热泪难掩。一九四六年日寇投降后,赫赛作为《生活》杂志的记者第二次返回天津。可是日本人跑了,国民党来了,他看到天津人民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苦闷忧虑,郁郁不欢。

解放以后,由于美国封锁新中国,中美关系中断了二十多年。中美关系逐渐好转以后,他的思乡之情与日俱增。他写道:“从七十年代初,思乡之情就强烈地袭击着我,我怀念童年时代的故居,房前的院子,马路对面的体育场,小小的美国学校——我的母校,还有夏天我常去的那闪闪发光的北戴河海岸”。在一次又一次地申请签证之后,终于在一九八一年又重来中国,访问他的故乡。

一九四六年赫赛回到天津匆匆一看之后,就回到军调部所在地“北平”。那时美帝正用它的飞机、军舰把国民党的军队运到华北、东北,也运到他的故乡天津,他们一面假调停,一面帮助国民党备战打共产党。我还清楚地记得他说过,“如果没有美国飞机、军舰的帮助,国民党是没有本钱打内战的。苦难的中国人民应该过和平日子了!”在这期间他在通县张家湾村采访了两周,然后又去张家口解放区进行了正式访问。当一些外国新闻记者带着有色眼镜大骂中国共产党的时候,他对解放区的情况作了公正的报道。

一九八一年他来北京后,先后两次去张家湾村访问,他曾这样写道:

“一九四六年我来张家湾村访问时,我们的汽车行驶在一条土路上,路的两旁没有一棵树;现在这里是一条混凝土的公路,成行的树木整齐地排列在公路的两侧。原来的路线很难找到了。我们几次停下车来打听方向。最后在一处又停下来,向来往的行人问路,于是一位骑自行车的过路人把我认出来了,这使我大吃一惊。”“我这次来到张家湾村后,村里每一位上年纪的人几乎都认识我。刘木匠是老相识,把我带到他的家中,我送给他的那把锁依然锁着一只柜子。一位年长的村民向我说:‘呵!三十五年一晃儿就过去了!我们边吃刚从院子里那棵枣树上摘下来的鲜枣,边叙家常。以前那位村长的儿子一见面就把我认出来了,‘这不是老韩吗?!当时他只十来岁,现在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三十五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我的名字。特别使我感动的是,他父亲在病重的时候还常常念叨我的名字。”

“一九四六年这个村庄只有二十八户,一百四十九人。房屋都是用泥和草盖成的。村子周围是一些小块玉米地,其间散布着一些坟丘。在春季用毛驴拉犁耕地,有的还是人拉犁。各家都是自顾自。院子内空无所有,室内仅有的是一个炕、破被子,一个柜子,一两个木凳,如此而已。迷信盛行,搅起了各种恐惧。粪便是唯一的肥料。只有一所初级小学,还是和附近的小高楼村合办的,来上学的也不过二十个孩子而已。”

“解放后,那里的人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经济上都没有什么顾虑了。解放前国民党晚上来抓兵,还闹土匪。村里的年轻人在夜晚得站岗放哨,现在可以安稳地睡大觉了。张村长的儿子说,‘现在吃穿都不愁了,解放前,一年最多吃上三个月的小麦,现在可以吃上六个多月了。那时他们家只有两间半房,现在有九间了。过去全村没有一辆自行车,现在只他一家就有五辆。他的一个小儿子刚结婚,我看了一下他的新房,其中摆满了新家俱:有衣柜,一个方桌,四把椅子,墙上挂满了画。在衣柜上放着两只新手表,还有插着绢花的花瓶。在一九四六年这些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张家湾村现有五十户,人口已超出二百人以上。在旧村子的旁边兴起了一个新村落,全部是砖瓦房。现在使用化学肥料,管道灌溉,我还看见正在耕地的拖拉机。每亩产量已达到九百斤,而过去的最高产量也不过二百斤。”

“我还记得那时有一位老妇女得了重病,躺在炕上,费了很多事才找到一个医生给她针灸。现时大队设立了一个卫生所,有四个医生,只要化三分钱的挂号费就可得到治疗,服用中药或西药都可以。妇女免费保健,流产减少了,婴儿死亡率降低了。”

最后,赫赛意味深长地写道:“张家湾村的生活并不能说是十全十美的。哪里有十全十美的生活呢?这不过是一个小康的村庄,劳动还是沉重而艰苦的。人类生活的本质就在于如何理解它,正如老张对事物的理解那样,‘我们好象通过地上的大门进入了天堂”。

赫赛不仅从通县而且也从天津的今昔对比看到了新中国的巨变。

关于张家湾村解放前后的对比,他写了一篇文章,美国《亚细亚》(Asia)杂志本已接受发表,并预付了稿费。可是后来这个杂志又要改动这篇文章,说要把它改得“感情”淡一些;赫赛认为,“换句话说,就是要把友好气氛弄得少一些。”他一怒之下,退还了预支的稿费,撤回了原稿。他说,“现在我还不能肯定是否可以在别处发表,但我还要试试看。我恐怕我们所谓的‘老帽子(反动的一套)现在又来了。”美国真的有“出版自由”吗?!

一九八一年秋赫赛回到了阔别几十年的天津。半个世纪以来,旧中国终于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获得了彻底解放,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知道,他是在帝国主义的租界地上长大的。在《故乡行》那篇文章里,他把镜头向后拉到英法联军攻占天津以及此后在天津瓜分八国租界的经过。在这笔血泪账里,他没有忘记给他自己的国家——美利坚合众国记上一笔。在攻占大沽口的战役中,一艘名叫“泡哈坦”(Powhatun)的美国铁甲舰在J.塔特纳尔(Tattnall)准将的指挥下参加了对中国的战斗,当时美国是中立国,但塔特纳尔发出号令说:“血浓于水,叫中立见鬼去吧!”他接着写道:“一九○○年义和团起义被镇压下去后,真正瓜分天津的把戏开始了。俄国、比利时、意大利、奥地利纷纷来此建立国中之国,法国、日本、德国、英国都扩大了自己的租界地。美国也占了一小块租界地,后来赠给了英国。每一块租界地都强烈地显示着占领国的特点——包括建筑、语言、法律体制、上下水道设置、工作方式、生活习惯以及服装。”他说,他就是“在这样一座怪诞的城市里长大的!”

今天在赫赛的故居里,住着七户人家。当他在一个星期日逐户访问了这七家并同他们毫无拘束地进行了谈话之后,在外表上曾使他感到心碎的这所房屋,其“内容”却使他的心情为之一变,马上感到无比亲切而轻松愉快了。“进院后,首先发现那间贴着封条的临建棚已经被拆掉了,砖头整整齐齐地堆在墙边。”跟着遇到一位从屋里走到院中的老大娘,赫赛走上前去,用中文结结巴巴地说明他五十多年前住在这里,并且是在这房子里出生的。当她理解了赫赛说的是什么之后,老大娘又惊又喜,用那双现在看起来仍然保持着稚气而美丽的老眼,盯着赫赛看了一会儿,连忙把客让进二楼她家的住室。当她的因公伤在家休养的儿子端来茶之后,老大娘便操着亲切的天津口音说:“嗳呀!你就搬来住吧,这儿过去是你的家,现在还是你的家,可别住旅馆啦!”在谈话过程中老大娘一再诚挚地邀赫赛去住,他写道,“这样友好的态度,感动得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曾设想过回到我童年时代的家后可能发生种种奇怪的情况,但决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在他访问的这七户人家中,有工程师、体育工作者、保卫干部、工商和税务管理人员、工人、教师、保育员和大学生。当他们知道赫赛在这所房子里度过了十一个寒暑的美好童年时,每一个人都非常热情地招待他,毫无拘束地和他谈话,留他吃饭,邀他改日再来。这种热情,正如他自己写的,“使我一下子感到就象真的回到自己的家了!”每家桌、椅、床、柜各种家具不但齐全,而且新颖美观;大部分家庭都有电视机、洗衣机、收音机、缝纫机。大部分人都可享受公费医疗;房租水电非常便宜而且还有国家补贴,其中一家就有四辆自行车……。这一切把老赫赛从五十六年前的旧天津拉回到今天的新天津。他写道:“这座住着七户人家的小楼,就是中国新社会的一个缩影,从这里我看到了天津的巨变,中国的巨变。”这个缩影又使这位看过几代天津的老人不尽感慨系之,他写道:“过去这里住的都是外国人和少数豪富的华人,而现在这里住的都是普通中国人。我深深感到中国真正属于中国人民了!作为在中国出生的人,我也为此感到自豪!”

赫赛在天津访问了天津副市长王光英,会见了天津的文艺界人士,看望了当年在基督教青年会和他父亲共过事的几位老人——都已是八十岁左右了。他还访问了天津宗教界人士以及原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的后代,张伯苓和他父亲有过深厚的友谊。他还几次到基督教青年会东马路旧址、现在的少年宫怀旧。青年会楼下原设一家理发店,现已扩大了一倍,小赫赛当年常在那里理发,然后去楼上看无声电影,这是他星期日最快活的享受,给他留下的印象最深。此外他还在“维斯礼拜堂”“参观”了礼拜。他不信教,也从来不去教堂;他在那里看到一些青年人做礼拜,对此感到不解。他在历史博物馆中看到八国联军的鬼子兵斫杀跪在地上的中国人脑袋的照片,使他感到愤怒。他在狗不理吃包子,在小公园里晒太阳,自由自在地游览天津市容。最后参观了设在南开中学的周总理纪念室,他母亲曾在这个教室里教过中国学生学英文。

天津饭店原名利顺德饭店,过去是专门给洋人服务的。它的对面有一个小公园,于一八八七年在一片烟火和贺辞中落成。它的建立是为了纪念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即位五十周年,所以他又叫“维多利亚公园”。那时自然只有洋人可以进入,“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现在的情况怎样呢?赫赛写道:

“今天这个公园比以前美多了,那时这里是光秃秃的,如今多了不少槐树和法国梧桐,沿着花园小径设立了五彩缤纷的花坛,月季花、金菊、一品红、鸡冠花争奇斗艳。在一个水泥乒乓球台前,两个小伙子拉开架式对阵,他们在争当世界级选手。滑梯前有一队幼儿园的孩子排列在那里,顺序玩滑梯,他们的衣着都很漂亮。以前那个凉亭还在,修缮得很好……在这个拥挤的小花园里,我立刻产生了一种回到家中的感觉。”

在童年时代,赫赛每天沿着墙子河去“美国学校”上课,他写道,“在那些宁静的清晨,我常常是这片景色的唯一人物”。这条墙子河原是蒙古将军僧格林沁下令挖的,为的是抵御英法联军入侵天津。一九三九年和一九四六年赫赛两次来天津时,这条小水沟依然象几十年前那样散发着臭气;而一九八一年他再度来这里访旧时,他却看到“那里变成了平坦大道,成千上万辆自行车和来往不断的公共汽车在上面疾驰。”

在变化中他也看到没有变的一面。他曾对天津一位新闻记者说,“但是,中国还有许多东西毫无变化,那就是中国的传统。”他举例说,“比如中国人很讲礼貌,很尊敬老人。我看到老人在社会上普遍受到关怀。他们在家中占有权威性的重要地位。我也是个老头儿,对此十分敏感。……我去看望我父亲的一位老友,他已经是八十四岁的高龄了,但当我告别的时候,他坚持要从四层楼上走下来送我到门口,看着我坐上车后,他才回去再艰难地爬上那四层楼。这显示了中国人民的高贵品质。”于是他写道,“我似乎漫步在一种永恒不变的气氛中。这里变了,又好象没有变。我开始觉察到中国的社会主义是地地道道中国式的。在每一个令人吃惊的变化里都渗透着你所熟悉的东西。”

在秋日阳光下,赫赛独自一人在大沽路上信步徘徊。他不禁陷入深思,在他耳边隐隐约约地响起了小提琴的谱调,记忆中于是出现了一个七岁的小赫赛,手里提着装在黑色盒中的小提琴,迈着赶钟点的脚步,去一位俄国音乐家那里学拉琴。后来他成了一个小提琴迷。这段音乐经历使在大沽路上漫步的老赫赛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音乐把他童年的景象清晰地再现在眼前。天津是他可爱的故乡,但不久他就得离开这里,什么时候才能再来看望这可爱的故乡呢?老赫感到惆怅。

赫赛有五个孩子,三男二女;孙辈二人,一男一女。他的两个儿子将于今年秋季结婚。他说,他已“沉浸在作祖父的快乐之中”,我热切期望他在一九八四年六月十七日带着他的夫人和孩子们到天津新华路故居寻“根”,并在那里欢度七十大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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