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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白色花》

1982-07-15

读书 1982年4期
关键词:诗人

郁 梅

兼评七月派诗人的创作特色

《白色花》终于出版了。这是一本别开生面的诗集。它不是一位诗人的专集,也不是被随意邀请到一起来的诗人们的合集。它收集了活跃在我国四十年代诗坛的一个重要流派——七月派的二十位诗人的若干代表作品,使今天的读者得以略窥这个具有特色的流派的基本风貌。

这个流派之所以被称为七月派,是由于这些诗人大多在《七月》、《希望》、《呼吸》等刊物上发表过作品,一部分诗人的诗集还被编入《七月诗丛》中。熟悉四十年代文学史的人,大约都知道七月派诗人并不只是这本诗集的二十位作者。有一些更有成就、更能代表这个流派的早期风貌的诗人,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被邀请到这本诗集里来。那么,今天,我们只能满足于编者和出版社介绍给我们的这二十位诗人的部分作品,对这个流派的创作特色作一点粗浅的考察了。

一九三七年七月,抗日战争爆发了。战争给历尽苦难而又坚持斗争的中华民族注入了新的血液,也给长期在书斋里讲坛上徘徊的新诗注入了新的血液。连象征派诗人戴望舒,也都用他的“残损的手掌”抚摸着祖国的在苦难和斗争中的大地。一批在斗争中成长起来的有才华的诗人,一批在抗战初期达到他们的创作的第一个高潮、也代表着我国新诗在三十年代所取得的成就的诗人,浴着血和火,浴着太阳的光芒,出现在中华大地上。于是,我们看见了那高擎火把呼唤黎明的诗人,那奔走在大风砂里擂鼓的诗人,那讴歌太阳和汗液的诗人,那吟唱雪与村庄的诗人……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气氛和时代环境中,七月派青年诗人们——他们当时大多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一个接一个地拿起笔,加入了民族的大合唱。

一九三九年八月,从延安到西安治病的阿垅,写了一首小诗《题照》:“面向左/站在熹微的晨光前/以微笑迎接万花缭乱的来日/以红血写诗句/为爱而战/一手执笔/一手执枪/从八月来/到八月去”。

这首小诗,发表在当时的《七月》杂志上。它不仅是阿垅个人的写照,也可以借用来作为七月派青年诗人们的写照。他们都是“面向左”的。在当时的国统区,“左”的含意是不言自明的(事实上,《白色花》的二十位作者中,有十四位是共产党员)。他们从党所领导的人民革命斗争中看到熹微的晨光,满怀信心地迎接未来的日子。在四十年代,他们有的战斗在解放区公开的战斗行列中,有的战斗在国统区艰苦的地下斗争行列中。他们的诗,大多是在炮火间歇中、行军背包上,或是敌人的牢房里、特务的追捕中写成的,他们执笔的时候也拿着枪,他们的诗就是他们的武器。他们怀着对党、对祖国、对人民的深厚的爱,为之战斗,为之写诗。

这就是七月派诗人所共有的一个基本特色。他们是诗人,同时也是普通的革命战士。他们从来就不是革命斗争的旁观者,所以他们的诗才那样紧扣着时代斗争的脉搏。他们认为,写诗和做人应该永远是一致的,只有革命的人才能写出革命的诗。然而,就诗而言,诗人又必须把革命斗争的需要化为自己的血肉,和自己的艺术理想紧密结合起来,然后化而为诗。七月派诗人们正是这样,在他们的作品中既反映了时代的风貌,也保持着各人自己的艺术风格和个性。

七月派作为一个流派的起源、性格和特色,绿原已在序言中作了扼要的说明。如果我说,他的说明是符合实际的,这大约并非溢美之辞。我想仅就《白色花》的二十位作者,他们的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的创作特色,谈一点个人的看法。

阿垅是七月派中最年长的诗人,就从他谈起吧。他的诗的风格是严肃的,有时甚至是严峻的。他仿佛总是在探索着,追求着,在探索和追求中痛苦着——在那样的时代每一个找寻真理的人都能感受到的那种痛苦。他就象他笔下的纤夫,用了最大的力和最后的力,才大大地跨出了一寸的脚步。他也象他笔下的求珠者:“追求愈深痛苦也愈深啊!/入海求珠/愈潜入深海之碧底/愈难于忍受波流底沉重如击的激荡/海藻底攀绕缠附的困恼和/鲨鱼底袭噬之险”(《无弦琴·南寄》)。他的诗,就是这样叫你读得透不过气来!你不自主地随着他感受到那时代和历史的波流的激荡。他的《琴的献祭》是一首爱情诗,但是你读读这些句子吧:“我是一匹最后也最弱小的驮骡,在历史的音程上最不被爱惜/所以,我也就吟得这样地苦,这样地重/……我愤怒,我愤怒得好苦/我愤怒得要在这屠宰场和垃圾桶的世界上毁灭地放火”。这是从人生战斗中发出的多么激越的歌声。当然,他的诗中也有另一种调子,例如他的歌颂延安之作《哨》和《窑洞》,就在激情中带着欢乐和向往;他的思念解放区之作《孤岛》,又在激情中带着深情和信念。

在四十年代初,绿原是以“童话”的歌者为读者所熟悉的。他运用丰富的想象——这是他的诗的一个明显的特点——赋与现实以某种童话的色彩。他那亲切、自然、象月光一样透明的诗句,打动了无数他的同龄人的心——他的诗集《童话》是在他刚满二十岁时出版的。但是残酷的现实使他的轻快的诗之翅膀变得沉重起来,他的诗之色调从欢畅明朗变得沉郁甚至悲怆了。给天真的乐观主义者们》是这一变化的标志。这首诗,以及稍后的长诗《又是一个起点》、《悲愤的人们》是对四十年代国统区现实的深刻的揭露和真实的写照。这些诗,一经发表,都在群众中引起过强烈的反响。他的《伽利略在真理面前》最初在靳以同志主编的上海《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曾在大小集会上被朗诵过。“现在,在中国,我们/450,000,000个政治犯/用着无比的意志的速度/在神圣的事业上/挥着斧头的时候/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因为你是政治犯的老前辈,/你是人的标准。/……伽利略/让我告诉你的在天之灵吧!/在今天,将受裁判的就决不会是我们!”大约只有参加过当年那种集会的人,才能更深切地体会到,这些诗句是怎样地激动着人们的心。

是以他激越的壮歌《跃动的夜》,迈着轻捷的步伐走进诗歌界的。四十年代的冀,一头青青的卷发,一双明亮的鹰眼,“容易激怒,说话不会拐弯”(《回响》)。如果说,诗如其人,那么对于冀就更是如此。他的诗是直率的,豪爽的,激怒的——特别是当问题涉及真理和正义的时候,这种激怒有时就发展成为誓言甚至宣言:“鞭子不能属于你/锁链不能属于我/我可以流血地倒下/不会流泪地跪下的”(《今天的宣言》),这是多么斩钉截铁的语言,表现了多么刚强的意志。他的一些代表作,例如《罪人不在这里》、《生命》等都表现了这种特色。

一般说来,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读者群,一些人欢迎他,另一些人会冷淡他。只有少数诗人能走出这种局限。而四十年代的鲁藜,正是这种受到普遍喜爱的诗人之一。许多性格、爱好、文学趣味很不相同的人,都把他的诗写在本子上,写在书信中,念给朋友听,或是在诗歌晚会上朗诵。他歌唱世界上最普通最平凡的事物:泥土,而他那首只有四句的《泥土》一诗,却达到一种既崇高又有诗意、既平凡又饱含哲理的境界。“老是把自己当作珍珠/就时时怕被埋没的痛苦/把自己当作泥土吧/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鲁藜的诗,大都有这样的特色。他歌唱延河,河上的星和河边的山,岸边的野花和小草,但这些平凡的事物一经他的诗笔点染,就展现出一个个光明宁静的美的境界。他的语言是那样清新、朴素、自然、流畅,象清风和泉水一样在不知不觉间就进入了你的心里。他也写革命斗争的残酷,写牺牲和流血,但他依然能把一切提高到光明而美好的艺术境界。例如《红的雪花》:“冬天,在战斗里/我们暂时用雪掩埋一个战死的同志/雪堆成一座坟/血液渲染着它的周围/血和雪相抱/辉照成虹彩的花朵/太阳光里,花朵消溶了/有种子掉在大地里”。革命者的死象虹彩的花朵一样崇高,象不死的种子一样会萌发出更多的花朵来。

孙钿的诗是朴实的诗,朴实得几乎跟日常的谈话一样,但那却是经过苦心推敲和提炼的。他的诗有一种内在的旋律在流动着,象曲曲折折的不断的流水一样,读完全篇,你才能感觉到一个完整的艺术境界。他那样轻松自如地驾驭着诗的形式,使形式和内容溶为一体,例如《望远镜》、《我底月光曲》,都是用所谓“阶梯式”写成的,但却是那样自然流畅,那么鲜明生动地描绘出革命战士的生活、理想、情操。在他的诗里,没有任何惊人的警句,但他那些最平凡的话语,却比任何警句更有力量。

胡征的诗也是朴实的,但在朴实中透露出更多的刚健和豪放,这在他五十年代初出版的两部长诗(《七月的战争》、《大进军》)中尤为明显。而四十年代的胡征,最能吸引读者的,是他善于用朴实的诗的语言刻划出普通的革命者的光辉形象。他那传诵一时的《白衣女》,歌颂了革命队伍中最可宝贵的同志情谊;他那《钢板工作者》,使人深刻地认识到“无产阶级的/英雄骨骼/怎样地撑起了/我们这个时代”。

彭燕郊是一位勤奋的诗人,他的诗发散出南方农村那种宁静的绿色气息,即使他描绘着战斗的江南、雪地上的行军,口里喷出愤怒的歌声的时候,也不失诗的宁静之美。同样充满泥土气息的杜谷的诗,却具有更浓的抒情气息。他对于他所描写的一切都那样一往情深,他的歌声象绕梁不绝的回旋曲,清丽婉转,舒展自如。曾卓以诗集《门》知名于四十年代。他的诗笔潇洒俊逸,真挚朴素。但他最优秀的、最能扣动读者心弦的作品,例如《有赠》和《悬岩边的树》,却都是六十年代以后,即在他历尽坎坷之后写出来的。方然的诗是热情奔放的,象他所歌唱的那在狂风中飞奔的战马;而芦甸的诗却带着深沉的思索,象他所描绘的那株把根深深盘结在泥土下面的挺拔的树。

几位出生在北方的诗人,牛汉、鲁煤、朱健、徐放,他们的诗象北国的土地一样强劲而又纯朴。牛汉更豪放些,而且在豪放中带着几分粗犷:他本是蒙族的后代,草原的儿子。他对力的追求甚于对美的追求,而他的一些优秀之作,确有深刻动人的力量。鲁煤的诗,于纯朴中见清俊,更注意结构的完美,满怀激情地歌唱着诗人的信念、追求和欢乐,真切地表现了从寂寞的暗夜到明丽的春天的心的历程。朱健善于把想象和现实揉和在一起,展现出一个奇妙的诗的世界,从中寄寓着诗人的理想。徐放的诗,为我们再现了那动乱的城,冷酷的夜,和从血泊里站起来的反抗的意志。

还有几位南国的诗人:郑思的《秩序》是一首惊心动魄之作,在广阔的时代背景上揭露了当时丑恶的现实,在深度和力度上,都可以和绿原的一些长诗媲美。化铁是一位独具异彩的诗人,他为人虽然慷慨,写诗却很悭吝:在整个四十年代写了不到十首诗。但他的一首首诗都象色彩斑斓的油画,概括了时代的面貌:从奴役到解放,从暴雷雨到太阳的黄金。朱谷怀的《碑》原为悼念昆明“一二·一”死难烈士而作,但也可以看作是对一切革命先烈的颂歌,至今仍然保持着生命。钟的《我是初来的》则写出了一切“初来者”对劳动和斗争的欢喜,渴望着颂赞着那温暖而又美丽的黎明。罗洛是七月派中最年轻的诗人,他那诚挚、纯朴、清丽的风格,在四十年代只是初露端倪,当然还不够成熟。

上面,略述了七月派二十位诗人的创作特色,当然只是极其粗略的勾划,而且难免还有失当之处。大家知道:这一批诗人在五十年代中期就一齐被迫搁了笔,郑思、化铁、阿垅、方然、芦甸相继谢世,其余的人现在也大都进入了老年。今天,回顾他们在四十年代所走过的一段道路,只是为了他们曾在我国新诗发展的过程中,作过诚实的、艰苦的探索,他们留下的经验,无论是成功的经验或是失败的经验,都可以为当前的新诗创作提供有益的借鉴。为此,笔者不揣浅陋,试作几点小结:

七月派诗人遵循的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继承了又发展了我国“五四”以来新诗的战斗传统。他们的诗,大都能真实地反映波澜壮阔的现实生活,具有鲜明的政治倾向性,并力求在诗的艺术上有所提高,力求把人和诗、政治和艺术、思想和情感结合起来,把时代特色、人民的斗争要求和诗人的艺术个性结合起来。

七月派诗人总是从多方面吸取营养,他们中的多数人都通晓我国古典诗歌,也通晓西方各国诗歌。但他们都从来拒绝模仿和因袭。他们大多数人都受过艾青的影响,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是艾青的模仿者,而是坚持走自己的路——诗的独创性的路。

他们是我国自由诗传统的自觉追随者。他们从不固定在一种形式上,而是根据诗的内容的需要而探索各种适合于内容的形式。他们认为内在的节奏重于外在的格律,力的排列重于美的排列。诗人应该注意形式,但是应该象高明的骑手驾驭缰绳那样去驾驭形式,而不要被形式所驾驭。

关于七月派诗人的缺点,例如题材较狭隘,言词较迂远,感情上的知识分子气息较浓,等等,绿原已在序言中作了恰当的分析,这里不再一一援引了。

最后,也许应该补充几句:七月派中的一些诗人,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重又拿起搁置已久的诗笔,为新的时代而歌唱。他们的一些近作,已逐渐受到读者的注意。要对他们的近作加以全面的评价,需另写专文,相信会有评论家注意及此,这里就不多说了。

一九八二年元月(《白色花》(二十人集),绿原、牛汉编,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八月第一版,1.0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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