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1981-08-20黄柏
黄柏
娟走了,带着眷恋、怅惘和儿子。你孤零零回到小院,抄把扇子,仰在躺椅上。
苍老的、灰色的4层楼挡住了阳光,无情地把燥热赶下来,电线杆缩着脑袋,冷冷地斜视着热雾萦绕的小院。你闭上眼睛,慢慢挥着扇子,似乎眼前还是一个长长的梦。过去,在农场暖烘烘的土炕上,你就常做梦。梦谐趣园的柳丝、琼岛的树影、王府井的人群、母校操场和小队旗。但梦得最多的还是这个北京最常见的小院:梦在母亲怀里吃乳、在八仙桌上争食;梦爬上树去打枣,在葡萄架下做功课,在窗根儿底下斗蛐蛐儿……
终于,三接头、板式床和大米饭接替了农田鞋、土炕和大*子粥。母亲死了,你揣着户口卡片回到了小院。蜂窝煤挤着夜来香,小厨房挨着下水道,陈旧的玻璃窗挂上雅致的窗帘,长草的房顶立起电视天线,这一切熟悉而又陌生。你抬眼四顾,忽然一阵热烘烘地心跳。这以后,你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可你依然做梦。梦完达山的峰峦、农场的雪野;康拜因和马群、柞木柈子和小菜园;梦你健美的妻和胖乖的儿。执着而专注的梦!
梦搅动着两颗心。娟带着小怀来到小院。那天,也是这样的燥热:她提着手提包出现在门口,汗水浸透了衬衫,身后跟着大口啃冰棍的儿。“呵—你!小怀!”你喜得不知怎样才好,呆站在那里。娟笑而不语,仔细地打量着你和小院。“呃—快进来!”好一阵忙活!你打水沏茶递毛巾,把她们安置在折叠桌旁。
晚上,日光灯柔和地亮着,笑声漫出门窗,在小院里回旋,在夜空中荡漾。娟笑,大方掩饰了羞涩;你笑,呵呵地说不出话;哥笑,彬彬有礼地搓着手;妹笑,欢欢喜喜地逗小侄;嫂笑,亲亲热热地紧张罗。高雅的凉杯细瓷碟,电镀的圆桌白台布,这是北京的款待。炒木耳,炖蘑菇,油炸黄豆,这是东北的特产。北京的油和啤酒,使你想起慈眉善目的丈母娘:“使劲吃,使劲吃!”五花肉馅饺子,一咬一冒油;想起爱打哈哈的老丈人:“撮!呛!招划吧!”狗肉蘸蒜泥,外加“北大荒”。人心是弹性最大的物质构成的,大了装得下宇宙,小了塞不进硬币。
夜阑人静,熏风微微,你仰在躺椅上,怕那种死闷的热。两间8.4平方米的小屋,里屋睡了妻、嫂、妹,外间睡了哥、侄与小怀。你想起东北宽大的土炕。娟睡了,轻匀的鼾声就在耳旁,使你心中浮起一丝淡淡的惆怅。你燃上一枝烟,慢慢地吸,往日的情景随着袅袅的轻烟升起来:
阳坡的雪融尽了,阴坡还是黑与白的斑驳。蓦地,你在马上抬起头:白杨露出新绿,草在残雪中拱出新芽。春的脚步是这般的急,才几天,绿草捧出鲜亮的小花,象夜的繁星;轻风拂着你的头发,象慈母的手。你长啸一声,赶着马群飞跑。你醉了。
“哎—”一抹晨霞,一朵雏菊,一颗小星,她拦住了马头,抓住缰绳,嘿嘿地喘着笑。
马在身边游荡。塑料布铺在草上。“不能让你白吃,你得教我骑马!给你!”烙饼卷鸡蛋。“喔,不错。你烙的?”“问你呃!别打岔。”“骑马?你敢?”“当然!”
“给你2号,它老实。嘿,骑稳!我给你牵着。”
“不—你—也上来。”头低下了,睫毛垂下了,红了脸颊,红了脖颈,红了耳根。红得象霞,红得象花,红得象领口露出的新衬衫。山飞起来了,云飞起来了,大地飞起来了,两颗心飞起来了,贴得近近的。春天的草,无穷碧;春天的花,别样红;春天是萌发的季节。那年,她18,你20。
“哎,你看!”
一匹小马驹撅着尾巴朝菜地跑去,5号、7号、18号,马群跟上去了,成扇面形地向菜地里飘。你勒过马头,斜刺里冲过去。
“让我下来,叫人看见!”
“腿夹紧!”你揽住她,用力磕马肚。枣红马象一枝箭。她的发拂在你脸上,你感到一丝惬意的痒。
菜地边上,你拦住了马群。忙碌的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笑……
第二天,你睡眼惺忪地带着娟和小怀走进旧北京饭店楼。那是你的特权,你在那儿当临时工。你们登上楼顶展目四望:浅黄色的21层大楼—金发姑娘正走进去;庄严肃穆的帝王宫殿—那是历史;长安街上无尽头的自行车流—那是现实。北京真是质朴而又神秘,一个历史与现实,开放与闭锁,创新与守旧混合的和谐统一体,你们在一片淡蓝的迷蒙中寻找这个小院,只见一片浪似的房脊。谁能找出汇进波浪的水珠?于是,你们把脸转向黛青色的燕山。
象你第一次登上老柞山顶,对莽莽苍苍的群山敞开了胸怀,她站到了天安门广场。“咱们那儿也有山,地也大。可往这儿一站,我觉得天这么高,人这么矮,心一下子宽了。”她深深呼吸着,抚摸着小怀的头顶。你笑,什么也不说。你忘了那种感受。前门的车与人的洪流使小怀眼花缭乱。在知青商亭,你为小怀挑了一个铝制的长命锁,为娟挑了条白纱巾。小怀蹦啊跳地,忘了会拉爬犁的大黄狗,娟却盯着大碗茶摊发呆。“你渴了?”你领上小怀要走。“唔,不,那些也是回城的知青吗?”娟抬抬下巴。你讲起国家需要安排成千上万待业青年的巨大困难,讲起待业青年们自己组织起来创造新生活的果敢。“唔,你别烦。”你看着娟皱起的眉头,“干什么不是干呢?卖大碗茶也在为社会出力,社会也需要大碗茶。”娟的笑象是在啃烂酸犁。你们几乎游遍了北京。社稷坛和长颈鹿,荣宝斋和玉澜堂,烤鸭和豆汁儿,你笑着对妻讲解、指点。北京人是个光荣的称号,虽然“全聚德”的电扇也是初次光顾你的头顶。“喏,吃啊,吃!”你为妻布菜。小怀好奇地抚摸身旁的屏风。娟夹起一块鸭脯看着,象欣赏一件艺术品。
“吃啊!看它干嘛?”她吃了,又喂小怀,然后放下筷子,掏出300元钱塞给你。“呃——不,我有钱,我不用。”你忙推回,象烫了手。她茫然望着你,你的脸红了,慢慢地把钱揣起来。300元,这是你10个月临时工的收入,相当于一副不错的马具或两辆低档自行车。她看着你笑了,笑得那么甜美纯真。你垂着头慢慢地吃,油而不腻的鸭肉,你吃不出滋味。你想起劳资科长紧皱的的眉头和微撇的嘴角。那是在街道办事处的他库改成的会议室里,长条凳上坐满了人,从3个月到30岁,娃娃抱在妈妈怀里,议论声吵嚷声使你捂耳朵。科长写下你的姓名,你认识他的家。你领到了劳保手套,可发工资那天,你却站在人群后面。为什么要来这儿呢?为首都建设、为四化出力,尽可以找出100条理由,可你心痛。你看见成群青年围住科长,那个孩子妈妈在人群外面掉眼泪。”你怎么不喝?这么好的啤酒。“娟讲起了农场:落实政策,工资调整,岗位责任制,农林牧副渔。”这两年变化真大!自来水到屋了,作物大面积增产,可有些事还挺难。你们走了,才上车的学员当车长,教师成了宝贝,卫生队的X光室上了锁,咱队新进的一台东德康拜因还没人开呢……”心颤颤地发痒、发酸,你燃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东德康拜因,灵巧的、高效率的东德康拜因!驶进麦地就象巨轮驶进大海。你从当上康拜因手就渴望,然而你走了,它才来。“听说了么?场里欢迎你们回去。农场需要你们呀。”娟看着你,你不敢抬头。7天后,娟走了,回到生她养她的家。她会忍住眼泪哄小怀,陪着笑脸劝父母,咬着嘴唇挑水劈柴,带着美好的回忆拾掇你所珍爱的小菜园;镜旁挂着你的小照,梳头时看一眼,偷偷一笑,就象你们初婚、热恋时一样。晚上,暖烘烘的屋里是个欢乐的世界:水泥瓦的房顶上高高地立着队里的第一台电视天线,象架骄傲的小飞机;你的朋友们聚在一起,他们会谈你、谈友情;谈颐和园和王府井;谈精彩的演出和工人的福利待遇;谈农场的现实与前景。语调充满着向往和羡慕,也掺杂着随遇而安的满足。娟会温和地笑笑,为他们端上瓜子、香烟。娟走了,你甚至没能和她亲热一下。“真是的!你为什么非要回来?”站台的开车铃声里,你只见着她低垂的眼睑。
是呵,为什么呢?周密的计划,广泛的人情,笑容和眼泪,毅力和耐心,难道仅仅为了把质朴的简陋换成苦心的华美,把正在改善的艰苦换成相比之下的舒适么?那么些人,象江河奔向海洋般地奔回城市,两岸的田地龟裂着呵!而你,只是随潮起落的一个水点儿。
红绸缠绕着锣鼓,汽笛召唤着眼泪,你生平第一次登上列车。“吃啊吃,谁也不许哭!”一位同学剖开个西瓜,挨个儿地送,没人理他。他哭了,你没有哭。你倚着车窗呆望远方,心象云一样在空中飘,象沙一样往水底沉。前面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然而你必须向前走。
拖拉机和马车,土路和高压线,低矮的草房和热烘烘的土炕,大豆和小麦,避蚊剂和镰刀。你笑了,这一切比预想得要好。你偷偷爬上铁牛瞎摆弄,撞倒一棵小树,连长骂你,你还是偷偷地笑。
拖拉机排气管喷出的烟圈斜视着砖窑顶上的缕缕青烟。荒地开出来了,砖房建起来了,沙石路修到了宿舍门口,运粮的卡车排成了队,你第一次登上了康拜因驾驶台……每当这时候,你总是笑,笑声里有多少自信和满足!母亲死了,你请了24天假,半个月就赶回了连队。你仿佛没什么留恋的了:马背,教鞭,药锄,仓库钥匙,油门,你永远是忙,忙得快乐而又充实。“我们使农场进入了尼龙袜加的确良的新时代!”你得意洋洋地对娟说。你想家了,想这个小院,想得心痒,然而不能走。你唱起一支歌:“今天离别后,来日再相逢。”那是一首农场的每个北京青年都会唱的歌,你释然了。
修了3年的水渠亮着底,高考的试卷作了废,批判会,工作队,粉碎了一个又一个的梦。于是,和许多人一道,你喝酒,冷嘲热讽,看了3遍《红楼梦》,背熟了“葬花词”。你唱起一首新歌:“度一日如一年,踏不尽的荒草滩……”然而,你也没想离开那地方,没有那个可能。
那是个美丽的夜晚,西天堆满玫瑰色的云,你俩并肩坐着,各自摆弄着手中的小草和野花。“不,”娟轻轻地说。“怎么?”你睁大了眼。“早晚你得回去的。”“回去?干嘛要回去?我喜欢这儿—和你。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你发出一声唉叹,“哪儿都一样,回去干嘛呢?”那晚,你吻了她,虽然那时的电影绝无此类镜头。
爱情与乡思,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作用在同一条线上。
一匹小马驹撅起尾巴,马群成扇面形地跟在后面飘。某人从干校回到了机关,他的女儿办回了北京。一时,知青们象从长梦中惊醒,突然看到了室外的阳光。他们各自发愁,互相勉励,一时返城大业成了宿舍里的中心话题。而你,却闭着眼,听着三五牌挂钟的声响,脑里是一片纷杂。你开始睁大眼盯着高深的夜空,身边的妻、月光下的小菜园、农具场上的康拜因……这些都组成了你周围的空间。“能走的都走了,没走的也要走,我呢?”你想着。你在农场呆了10年,充满欢喜、向往,失望、苦恼、幸福、迷惘。你极不情愿地来了,象随风飘落的一片树叶儿。那年你才16岁,你失去了母爱、学业、物质,天真与轻浮,草率与软弱;然而毕竟你也得到了它—健壮与质朴,充实与勇敢,劳累而又掺和着甜蜜的宁静。
你在醒与睡的朦胧的交界上徘徊,在孤独的犹豫中挣扎。第二天,你的眼睛笼上了一圈青黑。“你睡吧,别上班了。”娟为你端上了4个鸡蛋,“别发愁,你愿走就走,我不拦你。可和哥嫂在一块儿过,工作又难找,回去了又怎样呢?”
“我们失去的太多了,我们需要补偿。”你喃喃地说。
“是呵!”她轻轻说,“可我觉得,失去的已经失去了,得到的不该再失去……”
你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还是办吧!回去了,不好我再回来。错过机会,就再也办不成了。都回去了,我一人留下也不是事儿……”
娟能说什么呢?她和你开始了奔忙:买东西,托人,办病历,象孩子样地抹眼泪……一番令人心酸的努力,你长了不少见识。那天晚上,娟伏在你的怀里哭了……
胡同里传来卖冰棍的吆喝声,邻家的小孩跑出去了。房檐下的蝈蝈儿叫起来。啪—你赶走一只吮汗的苍蝇,扔下扇子去打水。你叹口气,把头扎进水里,扯过毛巾擦着,出神地望着脸盆中舒展荡漾的毛巾。你沉思着。
第二天,你把一封信投进了邮筒。信上有这样的话:
—我思念你!回北京后,我总有一种在缥缈云雾中不踏实的感觉。我爱北京,爱得很深,可我回来却总觉得是在住店。待业青年的称号和亲友们的奔波使我难为情,北京是母亲,可我……你懂得我的心吧巴?
—车站分别以后,我的思念越发强烈了。但我想,我们不应失望,又何必伤感?生活是广阔的,希望总是在生活本身。最近我买了些书,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你一定喜欢:“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归去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