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勒曼的《死的舞蹈》

黄贤俊

德国现代著名的作家，反法西斯的英勇战士伯恩哈德·凯勒曼(Bernhard Kellermann)，我国读者是不大熟悉的。他于一八七九年三月四日生在德国拜恩州的富尔特(今属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在希特勒疯狂统治的期间，他始终保持着顽强的沉默，拒绝参加当时任何活动，没有发表过一次公开演说、一行文字。希特勒政权崩溃后，凯勒曼积极参加了为民主德国而斗争的战士行列。他因在黑暗年月里受尽折磨，体力衰退，不幸于一九五一年十月十七日在波茨坦逝世，终年七十二岁。

凯勒曼是于本世纪初开始创作生涯的，当时德国文学正受着资产阶级反动思潮和反动的美学流派的强烈影响，所以他的创作也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从印象主义和感伤情调而走向现实主义，成为新现实主义派的作家。

凯勒曼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使作者认识了国际政治斗争的形势，并把它表现于另一部长篇小说《十一月九日》(Der9.November，1920)里面。此书以反对军国主义为主题，把德国军队中士兵的痛苦生活与后方大人物的穷奢极欲作了鲜明的对照，深刻地揭发了德国军国主义者的罪恶，既生动又有力。作者一面谴责了战争，一面公开地表示了对俄国十月革命的同情，他通过热情的笔触描绘了这面红旗，认为只有红旗才能清除资产阶级的肮脏统治，所以他写道：“光明正在从东方向我们走来！”

一九三三年，纳粹头子希特勒攫取了政权，所有进步作家横遭迫害，有的被投入集中营，有的受尽种种折磨，有的惨遭杀戮，有的流亡国外。具有作家良心的凯勒曼，虽然仍然留在德国，在小城市里过着隐居韬晦的生活。希特勒垮台后，一九四七年，他发表了反法西斯的现实主义的长篇小说《死的舞蹈》(Totentanz)，这是他第一部轰动世界的杰作，作者因而荣获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国家奖金。本书的主题是“谁应负德国法西斯化的责任？”作者指出，造成纳粹当权的人，主要的是大富翁、军火制造商和工业家。作者没有正面描写这些人，但在故事的发展中使我们觉察到，在各种人、事后面存在一股真正的推动一切的势力，这便是大军火制造商舍尔哈默尔兄弟。他们表面上是汽车制造商，骨子里是军火制造商。他们为了满足自己追求利润的贪欲，把冒充大人物的骗子拥上台去，不惜把德国推向毁灭的边缘，把德国人民抛入灾难的境地。

故事发生在德国一个中等城市，作者没有点出城市的名字，目的是说明，所发生的是德国普遍的现象。小说一开端便揭示了那座城市中极受人尊敬的公民，律师和律师顾问法比安从疗养院回来，发现城市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法西斯党徒夺取了政权。这时候，法比安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是加入希特勒党呢，还是抵制这群匪徒？前一条道路并不难，只消到那里一登记就算入党，接着便是飞黄腾达，财源茂盛；而走后一条道路连维持一个律师事务所都不可能，甚至随时有杀身之祸。以自由主义为标榜的法比安，只求自己过着安乐的生活，他的癖好和理想可以随着德国军国主义者的癖好和理想而改变。因此，法比安的政治色彩从自由主义者的粉红色变为法西斯主义者的褐色，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凯勒曼在法比安身上揭示了德国高级知识分子的弱点：自私自利、追求名位、意志薄弱。果然，法比安入党后立即与新市长陶本豪斯搭上了关系，凭着他一点小聪明，给新市长拟出一篇就职演说的讲稿，大获赞赏，又博得了行政长官鲁姆夫的青睐。于是一登龙门，身价十倍，官职是建设局局长兼政府顾问，最后登上代理市长的宝座；党内职务又是挺进队总队长。

象法比安这样的知识分子，正是军国主义者所需要的。纳粹从这一阶层里召募来许多“专家”，做他们的羽翼，而这些“专家”便在法西斯政治或经济的体系中担任高位，为他们出谋划策。出于现实主义的观点，作者并没有把法比安写成定型的，这是凯勒曼的高明之处。法比安的灵魂深处也是自相矛盾的，善和恶在他心里交战着。他眼见法西斯迫害犹太人、焚烧犹太教堂、捣毁犹太商店、发动战争等等，有时并不以为然，可是他却有两种解释：一、这只是革命中应有的过渡现象，不久就会正常化的；二、这只是敌人造谣，事实并非如此。经过这样解释之后，他心安理得，继续随波逐流下去。当他成为纳粹党徒以后，本来有几次他满可以悬崖勒马，不至越陷越深，比如他的哥哥，雕塑家沃尔夫冈头一次给他警告，希望他从速回头；他心爱的姑娘克里斯塔背离了他，使他深感痛苦；后来沃尔夫冈从集中营释放出来，再度痛骂他一顿，逼他与纳粹一刀两断，否则断绝兄弟关系；最后他心爱的小儿子罗比死于非命，大儿子哈里在斯大林格勒被俘。生活在每一阶段都给他敲了警钟，告诉他法西斯瘟疫不但毁灭了他的祖国，而且也毁灭了他个人的幸福，但他并没有觉醒。直到希特勒德国崩溃的前夕，德国成了一片废墟，死伤无数，他才觉悟过来，但为时已经晚了，纳粹覆亡已成定局，他只得拿起手枪自杀。

作者也写出了善良的知识分子，如法比安的哥哥沃尔夫冈抱着满腔正义感，在酒店里对法西斯暴行发了一顿牢骚，便被秘密警察传讯。后来因对犹太人医学专家法勒受辱表示同情，当场被捕，关在集中营里做苦工。在这期间，他因替集中营司令官夫人塑像获释，出狱后继续从事他的艺术创作。然而他有脆弱的一面，尽管他不满“第三帝国”的现状，但他害怕坐牢和受刑，始终缺乏勇气与法西斯匪徒进行斗争。此外，书中也展示了另一类型的知识分子，X射线学者、医学顾问法勒，他享有国际声誉，因身为犹太人，难逃屈辱和被迫害的命运，他一手建立的研究所被没收了，存款被冻结了，三番两次受到秘密警察的敲诈勒索，最后连自己在郊区的房屋都保不住了。他佩着一枚黄色的犹太星章去找法比安说：“这是党的‘星星，人们出于嘲弄的心理，给它以勋章的形状。老实说，我佩着它决感不到耻辱，因为人人都会立即辨认出，我不属于进行民族大屠杀的那个民族。”

另一方面，凯勒曼对于无恶不作的法西斯分子给以无情的鞭挞。他们从上到下都在疯狂捞钱，每个人都想在赃物中分得一份。于是全城弥漫着一股“淘金狂”。

法比安离了婚的妻子克洛蒂尔德是典型的利欲薰心的女人，书中几次提到，她见法比安生财有道，还想从中分一杯羹，有意与法比安和解，特留两间空房子，等待法比安搬回居住。她搞沙龙，搞“友好之盟”俱乐部，举行演讲会等等，固然出于对法西斯的狂热，主要的还是想高攀新贵，借以捞钱享受。沃尔夫冈把她比喻为一条猎狗，“谁去打猎就得带着她。我认为她缺少一个脑筋。”作者描绘了冯·廷伦上校和他的妻子男爵夫人这一天造地设的一对，只要一遇到关键的场合，作者就让这一对配偶中的一个在台前表演一番，使人只感到可憎、可厌和可恶。丈夫是地道的小丑，他对希特勒的盲目崇拜、德国军人的优越感、重新瓜分世界的野心、并吞俄罗斯乃至囊括全世界的欲望，体现了德国反动军官的全部心理状态。他的妻子更是丑态百出。她恬不知耻地吹捧她的丈夫，炫耀她的儿子，希特勒主义渗入了她身上每一个细胞。

凯勒曼笔下的行政长官鲁姆夫也是一个纳粹上层人物的典型。鲁姆夫是个被社会摈弃型的人。他象希特勒一样，本是流氓出身，在家乡混不下去，便到轮船上当厨司，在美国下流社会里混了几年，觉察到德国垄断阶级需要他这样的冒险家为其服务，便回到德国来，因参加“啤酒店政变”有功，摇身一变而成为政客。实在说，他除了残暴成性，欺压无辜老百姓，杀人不眨眼之外，没有任何能耐。他霸占了“鲤鱼饭店”，杀害了饭店主人弗利克司夫妇，宴饮、赌博、打弹子球、玩女人，他身边副官的妻子或未婚妻几乎都被他糟蹋。最后他看中了法勒的女儿，美丽的犹太姑娘玛里昂，借学习意大利语，企图把她弄到手。他看到德国命运已经“兔子尾巴长不了”，便对玛里昂说，他在土耳其的马尔马拉海滨买得一座美丽的地产，强迫她一同逃出德国。同时拿出一袋钻石，说是他的“胜利品”，但坚贞不屈的玛里昂不为所动，拒绝他的要求，他便命令秘密警察把她活活弄死。这一段赤裸裸的描写，说明德国法西斯的所谓上层人物道德败坏到什么程度。

凯勒曼在《死亡舞蹈》中虽然描写了群魔乱舞的场面，但没有让读者产生绝望。小说中教师格莱亨是个反法西斯的英勇战士，他对法西斯匪徒作战到底，直到最后一息。他在被执行死刑的前夕，给好友沃尔夫冈的遗书中写道：“我们一伙四十八人，其中有一个在严刑中死去，但没有人泄露一个字。我们已被定于明天早晨绞死。……我们坚决地相信，我们是为德意志的自由和再生而付出自己的生命的。”这是英勇的德国人民的声音。

此书的不足之处是，对于反抗法西斯的斗争，没有表现出地下党的领导，对于地下战士的英勇行动也没有交代清楚，使人产生“孤军作战”的感觉。至于法西斯迫害共产党员也写得不够，我们只能在字里行间体会及之。但是，这本小说对于我们还是有相当的意义的。因为林彪、“四人帮”加在我们国家和人民身上的空前浩劫，与法西斯罪行有共同之处，如“突击入党”，入党就是升官发财的敲门砖，打、砸、抢，夺权以及窃位者的生活腐化等等。所不同的，德国法西斯匪徒没有搞到共产党内来。看看这种外国的描写法西斯的小说，对我们了解社会的丑恶的一面是有好处的。

这部小说将由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中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