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的思维
1981-07-15劳柯
劳 柯
一
焦副部长焦成思的夫人秦波,看望了陆大夫,从病房出来,远去了。陆大夫的爱人傅家杰听到了秦波的那些别具一格的议论,情不自禁小声问孙逸民道:“她是谁?”
这位严肃的教授,眼科主任,“为人古板,从不喜怒形于色”,这一次却皱了皱眉头,答道:“一个马列主义老太太!”
真是绝妙的雅号。老教授说话时那种掩鼻而过的神情,表明他与我们同爱恶。而且,这是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老夫人从此退场,我们也就可以耳根清净,怀着纯正的感情,去看小说的主文了。
马列主义老太太只是配角,着墨不多,可确实是一个杰作。没有作者的旁白,作者只让她自己说话。她提问象连珠炮一般。她用提问的方式发议论、发感慨,进行“诱供”和“逼供”。她见缝插针,有教无类。但她口风眼色所到,好比把一盆败墨泼向素帛美锦,一切放光耀彩的事物立即黯然失色。所以叫她“马列主义老太太”,其实是打引号的“马列主义”,因为真正的马列主义决不致如此。
这篇小说写了那么多好人,各有可取,只有这位老太太有点差劲。——当然,也不能说她是坏人。在“四人帮”大乱天下的时候,她大概也跟着焦副部长受罪。从这一点说来,她也让人同情。但是,她甚至使焦副部长都感到不耐烦。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焦副部长的巩膜刚被切开,却忍不住要咳嗽了,显然是前天秦波的警告和盯问在他的潜意识里起作用,是她“关怀”的结果。而且,“不知为什么,今天换了全新的一套手术包”,把陆文婷平时用心留存下来一用再用的好器械全给换下去了,换上了一个怎么也扎不进的针头。作者“不知为什么”,但读者却会得出自己的结论,把帐记在秦波身上。
这位老太太,看来根子正,出身好,党龄不短,革命多年。但是,多么可悲,口头马列主义的钢盔铁甲,有效地保护了她的庸俗、自私、实用主义,使她刀枪不入。她给焦副部长招灾惹祸,败坏马列主义和党的名声。她开渠挖沟,把群众远远挡开,把党和国家的干部孤立起来,塑装成大老爷模样。
正因为她不是坏人,这就使人格外为难。是不是应该冷静地反省一下我们社会主义社会里的同志关系。我们中间有多少人已经彻底抛弃了旧时代待人接物的处世哲学?马列主义老太太毕竟是我们社会的产物。
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老太太是有的。所以,这是一个现实主义的典型而不是罗两峰画鬼。她可以不是一个老太太,但她(或他)大半有所凭借,往往是生活中见过的人物,我们对之并不感到完全陌生。
这位马列主义老太太应该有她的归宿。作者给我们留下两个问题:第一,如何打发,或者说,对这样的老太太,如何有效地进行再教育;第二,怎样改革我们的陈规旧习,树立新风,以免这样的思想、作风还有瓜瓞绵绵的后代。
二
孙主任以“高超的医术和对工作一丝不苟的态度,赢得了眼科全体大夫的敬畏。”听人问起秦波,他皱眉头。赵院长要他搞个中年大夫的调查材料,他发牢骚。他的皱眉头和发牢骚让我们大喜过望。读者特别看重的尤其在于他是我们主角陆文婷大夫的伯乐。秦波问陆文婷已在医院工作几年了,陆大夫竟一时算不清,可是孙逸民在与内科主任一起给陆文婷诊断的时候,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她到我们医院,算来有十八年了。”十八年前,这个从医学院毕业的女学生刚刚分配来,接受孙主任的考察和挑选,“孙主任照例问了一般学业上的问题。陆文婷一一回答了,但只限于回答,没有更多的话。”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学生,在接受考察和挑选的时候,应该是这样;读者同时相信,按照陆文婷的性格和为人,其表现也必然如此。她与以后出场的马列主义老太太形成鲜明对照。可是,这些质朴的答词,使孙主任非常满意,“连连赞好”,这在我们孙主任“是绝无仅有的”。作者为什么用“绝无仅有”这么一个词呢?因为伯乐与千里马相遇,千载一时。读者从这里还会领悟到,孙主任在另一个场合里的皱了皱眉头,必定也是绝无仅有的。
陆大夫潜心业务,忘我工作,简直没有片刻闲暇去想她自己的事。多么幸运,她遇上这样一位正直的、内行的领导。她的技术,她的德行,总之,她的存在无不在孙主任的明镜鉴照之中。陆大夫是我们学习的榜样,而在这点上又是我们羡慕的对象。你和我和他,说不一定,也许会遇上一个不是这样的领导。陆大夫奋其逸足,学用一致,在其选定的园地上驰骋,我们都有这样的幸运吗?
然而,有什么用呢?千里马纵遇伯乐,依旧“食不饱,力不足。”特别使人伤怀的,是在孙主任反驳赵院长搞调查材料之后,赵院长的一段话:
“孙老,你就不要带头发牢骚了嘛!有个材料总比没有材料好。我拿了它去找市委,找卫生部去,见庙就烧香,见神就磕头……”
赵院长也是陆大夫的伯乐,而且,他并不是一个无能的老好人,“五十年代中期就被视为又红又专的典范”。可是他所能尽心竭力去做的,无非是“求爷爷,告奶奶”而已。赵院长说:“我还是相信,有办法的,会解决的。”赵院长可能是真心诚意地相信,可是你我都能象赵院长那么坚定吗?
多少人呼吁过各级领导要做伯乐,然而还应该多为我们的伯乐呼吁。孙主任,赵院长,他们都是有真知灼见的伯乐,但是,他们面对千里马,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首先是伯乐难遇,其次是伯乐也无能为力。而且,“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千百年来对伯乐颂声不绝的结果,是把天下人才付托给层层领导,助长一种看上级眼色行事的风气。新的伯乐,应该是一个组织,一种制度,以解除千里马“遇”或“不遇”的悬系。
三
姜亚芬和她的爱人刘学尧,他们夫妇要出国去了。“可能就一去不回了”,这是刘学尧说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刘学尧做出轻松的样子。”既是“做出”,可见他心底的郁结沉重。姜亚芬在机场待机临发时候写的长信里特别点了一句:“老刘坐在那边的沙发长椅上发呆。”人们大概会想起《离骚》来:“陟
他们非走不可吗?——陆文婷的遭际是否在为姜亚芬夫妇出国作辩护?是否可以认为,他们是医生,为什么必须拘守在一家医院里,捆住在一个去处?他们不能象战国的策士一般去整个世界周游吗?
姜亚芬夫妇没有那样想。姜亚芬不将出国的安排早一点让她的好友知道,她对陆文婷说:“怕你劝阻我,更怕我自己动摇。”这分明是说她清楚知道她与陆文婷的差距,同时也承认了她内心的矛盾。她不能以决绝的心情掉头不顾。这是“人情”,动摇属于人情。
姜亚芬写了一封二千五百字的长信来倾诉衷曲。当我读到信中“一想到足踏在祖国土地上只有六十分钟了,我忍不住泪水……”,也不能不为之感动。我相信这是真情。“我们是不该走的。我们的国家正在开始一个新的时代,我们没有理由逃避历史(或许还该加上民族)赋予我们的使命。”我想,这也正是我们大家想对姜亚芬说的话。姜亚芬自己也想到了,然后她又下决心走了,可是她又要陆文婷 “相信我们会回来的”。
他们何时回来呢?等“四化”的阳光照耀祖国大地以后百花烂熳的春日吗?那么他们就逃避了一场艰巨创业的战斗。为什么这种作为竟没有引起陆文婷的责备?照我看,这是因为这场战斗还正在充分组织中。一个游兵散卒似的战士,不免有积重难返,荷戟
姜亚芬要出国了,陆文婷遭到大病的袭击。小说写道:
“深秋天气,昼短夜长。五点多钟,天已经暗了下来。秋风吹动着窗外的梧桐树叶,沙沙的响。一片、两片、三片……枯黄的叶儿在秋风中飘落了。
“孙主任眼望窗外飘泊落下的黄叶,耳听那如泣如诉的沙沙沙的声响,感到一阵从来未曾有过的怅惘。他面前的这两位骨干,两名有造就的眼科医生,一个已经倒下去了,能不能再站起来,尚不可知;一个即将离去,能不能再回来,亦不可料。她们是支撑着这著名医院眼科的两根柱子。撤掉了这两根柱子,他感到整个眼科就如同那秋风中的梧桐,正在一天天地衰落下去。”
一片沙沙沙的声响,可见不是“一叶知秋”,而是“无边落木”了。然而作者挥戈回日,在小说的最后两节,扶住这两根柱子一一既让姜亚芬寄来一封长信,要人相信她是会回来的,而且又出现“一个奇迹”,陆文婷也“病体初愈,被允许出院了。”
但是读者对姜亚芬的归来预告,不免将信将疑;对陆文婷回家以后的生活,更感到七上八下,难以安心——能一个奇迹接着一个奇迹吗?
要摆脱陆文婷以前的困境,办法是有的,而且简便、有效,那就是学习我们曾经在电话筒中听到过的那位政治处女同志的口吻,很客气地说:“请你和行政处联系一下吧!”采用这样办法以后,陆文婷就不用一上午再做三次手术,甚至一次都用不着她做。按照她现有的基础,她反正不会落在人后。她有一个非常美满的家庭,他们夫妇都可以过美满的家庭生活,只要一个不再写他的科学论文,一个不再去追求外国眼科医学的新成果。他们当然不富裕,但他们毕竟可以免除从疲劳到断裂的归宿。这就是说:手头拮据,工作轻松,随分度日,得过且过。他们可以继续享受裴多菲的诗趣,他们度过的也许还真是易安居士归来堂中那样的岁月呢。
陆文婷可以有这么一条出路,但陆文婷决不会选取这样的出路,这是读者深信不疑的。这正是姜亚芬与陆文婷的差距,也是陆文婷使读者悚然动容、肃然起敬的地方。
但这样一条出路,对陆文婷以外的人们,却确实是一种诱惑。这是这篇小说没有出声的警告:彻底的整顿,继之以全面的改革,确实刻不容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