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 盾
清·李调元的《雨村曲话》评明·屠隆(赤水)所作《彩毫记》(是以李白作为主人公的),说“其词涂金绘碧,求一真语、隽语、快语、本色语,终卷不可得。”这个评语大致公平。或谓《彩毫记》第二十折“乘醉骑驴”叙述李白骑驴过华阴县衙门而不下驴,门卒与之争吵,县官命唤李白进,问是何等样人。李白答:“我是海上钓鳌客。”县官又问:“以何物为钩线?”李白答:“我以四海为鱼池,三山为钓台,虹霓为丝,明月为钩。”县官又问:“以何物为饵?”李白答:“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这一段问答,可算得“隽语”罢。但是这段问答是抄来的。
南宋的曾,编了一部《类说》;这是从二百五十二种笔记小说里辑出来的(书中引有此二百五十二种书目),其中一部分,宋后就亡了。《类说》成书于绍兴六年。曾字端伯,号至游居士,初为尚书郎,直宝文阁奉祠。除《类说》外,他又编有《高斋漫录》、《乐府雅词》。
《类说》卷二十一有《钓巨鳌客》一条全文如下:“张谒李绅,自称钓巨鳌客。李盛曰:‘以何为竿?曰:‘以虹为竿。‘以何为钩?曰:‘以月为钩。‘以何为饵?曰:‘以短李相为饵。绅默然,厚赠之。”(此据解放后影印明·天启刊本)
《类说》此条云出《大唐遗事》,可知是唐代的事。但《彩毫记》比《类说》此条多了“以四海为鱼池,三山为钓台”两句。又《彩毫记》说是“虹霓为丝”,而《类说》却是“以虹为竿”。《彩毫记》是“明月为钩”,《类说》仅只一“月”字。《彩毫记》提到“虹霓为丝”,却没有了钓竿。
李绅,字公垂,元和进士,擢翰林学士,与李德裕、元稹同时,号“三俊”,武宗时累官尚书右仆射、门下侍郎。绅为人短小精悍,号“短李”。这是《类说》的“以短李相为饵”的由来。李绅有诗集名《追昔游》三卷,杂诗一卷,《全唐诗》合编为四卷。
但是明刊本《类说》此条的张却错了,应是“张祜”。解放后,古典文学出版社于一九五七年铅印《唐才子传》,说是“用日本天瀑山人刻的《佚存丛书》中的十卷足本重印,并校正了其中一些明显的脱误,所校均在句下加注说明。另附《指海》本校记。”此所谓《指海》是清·道光年间钱熙祚所刊的类书,其第八集为《唐才子传》,也是以日本天瀑山人活字印本为底本,又用《四库全书》本勘过,识其异同。《指海》的《唐才子传》正作张祜。奇怪的是:古典文学出版社既把《指海》中的《唐才子传》也校勘过,已在附录中说“本篇‘字,指海本皆作‘祜”,却又为什么不进一步查明到底是张还是张祜。
查《全唐诗》中并无张,故知明刊本《类说》的“”字是错的。但究竟有没有张其人呢?我在商务印书馆于一九二一年初版的《中国人名大辞典》查到了两个张(见该书页九四九)。第一个张,是后魏·安定人,字安福。父成坐事诛,充腐刑。文明太后临朝,中官用事。以供承合旨,宠冠诸阉,累官尚书左仆射,进爵新平王(大辞典张条下注)。第二个张,是明·南海人,字天佑。袭世职为广州卫指挥使,正德中累立战功,擢副总兵,镇守广西,嘉靖中以王守仁荐,镇思田(大辞典张条下原注)。这两个张都不是诗人。
《唐才子传》是元代西域人辛文房所作,全书十卷,叙写了三百九十八个诗人的传略(其中附带叙及的一百二十人)。辛文房本人也是诗人,有诗集名《披沙诗集》,已佚。现在仅能从元·苏天爵编的《国朝文类》中读到辛文房的七律《苏小小歌》及七绝《清明日游太傅林亭》。
张祜与杜牧友善,元稹说“张祜雕虫小巧,壮夫不为”,杜牧大为不平。杜牧高度评价张祜的诗:“何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唐才子传》亦载张祜谒李绅事,文如下:“祜称钓鳌客,李怪之曰:‘钓鳌以何为竿?曰:‘以虹。‘以何为钩?曰:‘新月。‘以何为饵?曰:‘以短李相也。绅壮之,厚赠而去。”这里,说以“新月”为钩,是比《类说》的“以月为钩”,更具体而明白。因为“新月”呈钩形,比喻恰当。《彩毫记》作“明月”,是满月,如何作钩?
至于钓鳌,出《列子·汤问》,说,渤海之东,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中有五山焉(略五山之名),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乃命禺疆,使巨鳌(据列子,此所谓鳌,乃大龟,诸家注释并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此处文义不甚明晰,意为三鳌戴一山),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数步,北宋本作数千,是错的,详见杨伯峻《列子集释》九六页),一钓而连六鳌,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沉于大海。只剩下三个山了。《彩毫记》所谓以“三山为钓台”是从这里来的。但是《彩毫记》作者却没想到在三山上钓鳌,就是钓三山的基础,如果钓得,则钓者自己将落海中。《汤问》又有:詹何以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为竿,剖粒为饵,引盈车之鱼(鱼之大可满一车)于百仞之渊,汩流之中,纶不绝,钩不伸,竿不挠。这是说,以极小之钓竿、钩,极弱之纶,在极深极急迅的水中钓起了其大可以装满一个车子的大鱼。或者,张祜的吊巨鳌,是从这里变化出来的,从极小变为极大,以虹为竿,以新月为钩,以短李相为饵了。
一九七九年十月十四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