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鲁迅杂感选集》
1980-07-15师陀
师 陀
由于左联五十周年纪念,承上海文艺出版社送给我一本他们重版印的《鲁迅杂感选集》,引起我对这本书的许多感想和回忆。
这本书刚出版时,我还是一个文艺青年(就是现在我也还是自认为是老文艺青年),用现在的说法,算是“文艺学徒”吧。当时我住在北平东老胡同一家小公寓的一间小房子里,地点在老北京大学的一院和二院中间。我是个鲁迅先生作品的崇拜者,凡是他的著作,能买到的我就买,买不到的我就借。即使过去曾经读过,只要不是偷印的选本(这种选本在当时的北平是很多的),我也照样买。其实即使“偷印”——这里也许应该称为未经他本人许可的“私印本”吧,例如后来的《北平五讲与上海三嘘》,我也尽可能买来读。因为住的地方离东安市场近,我便经常到那里的书摊上看看有无进步书刊。有一天下午便在一个书摊上发现了这由何凝编录并制序,上海青光书局印行的《鲁迅杂感选集》。上海有无青光书局我不知道,它的代售处北新书局则鼎鼎有名,鲁迅先生早期的著作大都由他们出版。也许“事业”大了,资本多了,怕冒风险,遇到进步的书,则随便用一块假招牌吧。那么何凝是谁呢?摆书摊的朋友摇摇头,他不知道,只说书是新来的。不用说他所选的鲁迅先生的作品我全看过,而且不只看过一遍,但是他是用什么观点选的?他本人对鲁迅先生又作何等论断?我想知道知道。于是买来一本。书是毛边本,二十五开,和《重版说明》讲的相同,只是我记得是用道林纸印的。带回公寓就急急裁开,首先自然是读何凝的序。读完后我大吃一惊。我想不到当时竟会有这样好的评论文章,就是直到现在,我相信也没有这样好的文章,他对鲁迅先生分析的是那样深刻,写的又是如此生动、简练、概括,简直是一首散文诗。以后我就逢人宣传这《鲁迅杂感选集》,劝人读一读何凝的《序言》。有一次我劝一位共产党员朋友读一读。
“你知道何凝是谁吗?”他笑着问我,显然他已经读过了。
我只能摇头,有如那位摆书摊的朋友:
“不知道。”
“何凝就是瞿秋白!”
瞿秋白同志我是知道的,他曾留学苏联,是共产党人,写过《新俄国游记》和《赤都心史》,翻译过俄国和苏联的文学作品,曾在《小说月报》发表过文章。当时我曾经读过他翻译的卢纳卡尔斯基的《浮士德与城》。当时——也许一九三六年我到上海后不久,我才听说他和鲁迅先生的关系,原来为着解决他的生活问题,鲁迅先生建议他编选杂感选集,拿点稿费。那由他编选的杂文和他撰写的《序言》,当然都是和鲁迅先生商量过的。可惜这本《鲁迅杂感选集》,当我一九三六年到上海来时,和其他书一起全部留在了北平;而瞿秋白同志已经在福建长汀牺牲一年多了!至于我留在北平的存书,随着抗战爆发,日寇占领北平,当然也全部毁掉了。
这本《鲁迅杂感选集》解放后还重印过一版,上海文艺出版社的《重版说明》中不曾提起,大约是依照初版重排,没有必要提吧。那是一九五○年或五一年,我在上海出版公司担任总编辑工作,经我向经理提议,重印《鲁迅杂感选集》。经理同意。由于急于出版,特向北新书局买了原纸版。纸版买来后,发现有错字,需要校改。记得仿佛是借的唐
但是既然付了钱,买来了原纸版,只好尽量改正错字——我说“尽量”改正,其实上海出版公司的重印本仍旧有错字,但是因为急于出书,来不及一一改正,就匆匆付印了。公司当局主张用道林纸印刷,用玫瑰紫颜色作封面。关于这两点,许广平同志没有意见,她只要求用毛边。这是鲁迅先生生前的主张。公司当局去找上海图书发行公司商量,他们反对。一个坚持,一个反对。公司当局没有办法,只好装钉一部毛边本留作纪念,其他卖给图书发行公司的只有听他们的了。
我所保存的上海出版公司的重印本是毛边本,由于住房窄小,书没法子摆开使用,全捆起来堆在那里。找起来实在麻烦,也无力气去找。只能凭记忆写,算是提供一点资料吧。
现在看到了上海文艺出版社印行的《鲁迅杂感选集》毛边本,心中难免一喜,自从解放以后,真是久矣夫不见这种装钉了。我并不主张书籍必须一律装钉毛边本。我在解放前曾经爱好过毛边本,一本书买来,割割裁裁,欣赏欣赏,感到无限乐趣。因为我是知识分子。当然,就在那时也并不是所有的知识分子都爱好毛边本。北新书局印行的《呐喊》和《彷徨》,每次再版,送给作者的是毛边本,而拿到市场去卖的仍是切得整整齐齐的了。以上讲的是解放前的情形。解放后不同了,读者面扩大了,有工人,有农民,有解放军,有干部,当然还有知识分子,大家都很忙,不会有闲情逸致了;特别是“四人帮”倒台后,大家忙着搞四个现代化,就以我这个曾经爱好过毛边本的知识分子来说吧,现在也早已失去了“割割裁裁,欣赏欣赏”的兴趣。但是天下事物,一个人不能用自己有无兴趣做标准,有兴趣我就赞成,没有兴趣我就反对。那只会形成“一言堂”,形成法西斯独裁。因此,我建议每年在全国范围内印一两种毛边本文艺书,例如诗集、文集。因为人虽然忙于搞四个现代化,总不能不休息,总不会每一人都七天七夜不睡觉。那么,当他休息的时候,让他裁裁自己心爱的书,欣赏欣赏,陶冶陶冶性情,难道不是很好吗?
另外我还有一个感想,那就是这本《鲁迅杂感选集》只重印一万册太少了。出版社重印固然是为了纪念左联五十周年,但是我的看法,需要重印的意义远不止于纪念。我认为一万册太少,并不是我不知道鲁迅先生的这些杂感文章早已收入《鲁迅全集》和《二十年集》,瞿秋白同志为《杂感选集》制的《序言》也早已收入《海上述林》和《瞿秋白文集》;也不是为了纪念两位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友谊,这种友谊是他们两位的读者都知道的;而是这本书的出版,曾经两位战友商量过,推敲过,在当时发挥过战斗精神。这是两位无产阶级革命家合作的结晶。要使今后的读者了解这种精神,它应该单独出版。
1980.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