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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块基石》后记

1980-07-15王西彦

读书 1980年8期
关键词:魔鬼野草笔记

王西彦

一九五七年夏,我曾把建国以来所写关于鲁迅的理论性文章,编印《论阿Q和他的悲剧》一书。第二年重版时,又把它增订了一次。从那以后,到一九六六年初,我又陆续在报刊上发表了几篇同类文章。接着,就经历了一个较长的沉默时期,直到一九七二、三年间,才又写下几篇同类文章的初稿。现在,我在写于这三个时期的文章里,选出二十四篇,作了一些修删,再加上两篇谈论鲁迅崇高品质的杂文,和一篇为批判“四人帮”而写的近作,作为附录,编成这个集子。

我对文艺理论缺乏知识,也没有系统地研究过鲁迅的著作。只因为是鲁迅的热爱者,有时出于对某些“研究”的不尽同意,为了参加讨论而写些带有批判性的文章;有时则是为了加深自己的理解,一面读,一面就写些笔记;这样写得较多了,碰到有地方要我谈谈读书心得,有报刊要我写点关于鲁迅的文章,就把那些原是琐碎零乱的笔记,整理成篇,应付需要。上面所说写在前两个时期的,大都属于这一类;只有一九七二、三年间写下的几篇初稿,情况稍有不同,应该在这里作点简略的说明。

在那个较长的沉默时期里,“四人帮”以豺狼的凶残和白痴的愚蠢,在文艺界推行空前的封建法西斯专政。他们把我归入要清除的三十年代“黑线人物”的行列,无限期剥夺我的公民权。我被专政到第七年,那个叛徒的儿子兼特务头子的干儿子姚文元,还要宣判我为“要看管起来”的人。即使到一九七五年八月,迫于形势,他们不得不把我“解放”了,却仍然继续制造种种莫须有的借口,给我更为难堪的折磨。现在回忆起那些日子,恍如做了一连串漫长的恶梦。就在那种情况里,在一间小屋子的北窗下,我忍受着日趋严重的脊椎宿疾的痛楚,断断续续地读鲁迅的著作,写关于鲁迅的笔记,从那位先驱者燃烧着强烈爱憎感情的战斗文章,吸取温暖和勇气,度过每一个阴暗的清晨和寒冷的黑夜。我手头那部《鲁迅全集》,是在从我全部被长期封闭的存书中取出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时,经我向办事人再三恳求,才幸获解放的。我怀着犯人感激好心肠的狱卒一样的心情,感激那位好心肠的办事人。读者当能发现,那时写的笔记里,有关于《野草》和《二心集》的两篇。在鲁迅思想发展的历程中占有特殊地位的散文集《野草》,作者自说是在“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鲁迅身处当时的北京,那里是受到各个帝国主义列强豢养的各派封建军阀的巢穴和角斗场,黑暗势力很强大。反帝反封建的英勇战士鲁迅,一面挺力与之斗争,一面却又感到处于“荷戟独徨”的困境,感到作为一个“游勇”的力量不足,感到胜利的难期,因而陷入苦闷和忿懑。《野草》里面,不是有一篇《失掉的好地狱》吗?据我的理解,鲁迅笔下原归“魔鬼”统治的“好地狱”,指的是军阀统治下的地方,他预告了这个“好地狱”的必然要“失掉”,即军阀的反动统治必然能垮台。因战胜“魔鬼”而取代之的“人类”,它对“地狱”的统治远较“魔鬼”严酷,以致原来萌生在“魔鬼”的“废弛得很久”的“地狱”里的惨白的曼陀罗花,也因此焦枯了;原来曾“发一声反狱的绝叫”的被统治的“鬼魂们”,也得到了“水劫沉沦的罚”。但我想,“魔鬼”统治下的“好地狱”既然失掉了,“人类”统治下的更为严酷的“地狱”,总绝不是能永保长存的吧?《野草》里不是还有一篇《这样的战士》吗?鲁迅笔下的战士,能够识破一切虚伪的假面,揭穿一切花样的欺骗,执拗地“举起了投枪”,坚持不懈,毫不妥协。当时我虽不敢以“这样的战士”自勉,但确实相信“四人帮”的统治不论怎样严酷,雇用了多少“牛首阿旁”,设置了多少剑树刀山,绝不可能永保长存,确实曾从《野草》的诗篇获得信心和鼓舞。就在陷入“四人帮”这个油锅沸腾、钢叉林立的严酷“地狱”的那些日子里,他们钦定的大批“学习资料”中,不是有一份特别重要的什么“座谈纪要”吗?就在这份“纪要”里,叛徒江青不是胡诌建国以来十七年间,在文艺界有一条“专政”的“黑线”,它的一个思想来源是“三十年代文艺”吗?可是,你去读一读《二心集》吧,它会给你一个截然相反的回答。收容在《二心集》里的,只是鲁迅写在三十年代初期的部分战斗文章,只是三十年代文艺战线上伟大斗争的序幕;但单从《二心集》,人们就能看出当时文艺战线上斗争的性质和任务,看出鲁迅这本重要著作是一个有力的佐证,它证明了蓄意制造的“文艺黑线专政论”是最卑鄙的谎言,最无耻的诬蔑。当我写关于《野草》和《二心集》等等的笔记时,颇有些舒愤懑的意思。因此,现在能把这几篇初稿加以修改或重写,把原来措辞隐晦的地方改得明显一些,并加进粉碎“四人帮”后才能写出的语句,收容在这个集子里,我确实感到一种胜利的愉快。

建国以来,关于鲁迅的研究文章,为数颇不少,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中间也不免瑜瑕互见,荃莠并存。特别是经过“四人帮”的鹰犬“石一歌”之流的恶意歪曲,对鲁迅的研究工作的确需要重新开始,在已有的成绩上继续提高。无论是思想的评述,艺术的分析,鲁迅的著作仍然是一座有待深入开发的深山大泽。收容在这个集子里的文章,编集时的分辑和目次,尽量做到按照鲁迅著作的体裁和写作的年月,使之大体上自成单元,希望能成为后来的开发者手中小小的草刀和树剪。

在许广平同志写于一九三九年十月间的《鲁迅先生的晚年》一文中,有如下一段话:

在中国这一大片地基上,要从几千年来的积习,半封建的余毒,和几十年来被侵略,半殖民地魔手之下,建筑起民族自由、解放的合乎现代化社会的国家,这建塔者的任务,第一块的基石,鲁迅奠起来了,很稳固地扎住了,遗留给我们的未完任务,凡相信鲁迅的人们,一定知道用什么方法,很快地把这一建筑赶紧完成。

这话说在近四十年前,当时的中国还陷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悲惨命运里。现在,鲁迅生前热切期望并为之毕生奋战的民族自由、解放的新中国,已经由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广大人民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建立起来了,我们当然不会忘记那些奠置第一块基石的建塔者的不朽功勋。因此,读者当能看出,我之所以要把这个集子题名为《第一块基石》,也不单单是由于它里面收有一篇同一题名的文章。鲁迅的光辉业绩,决不止于在文学战线上是一个为我们开辟道路的先驱者。

流光飞逝,编入这个集子里的文章,从最早写于建国初期的,到最近写于“四人帮”被粉碎以后的,时间相距近三十年,还经历了那些“四人帮”统治下的黑暗的“地狱”里的日子,真是感慨无已。现在,“四人帮”严酷的“地狱”既已彻底毁灭,在全国大好形势下,我们文艺战线上正出现一片蓬勃新气象。我满怀喜悦把自己近三十年间所写关于鲁迅的理论性文章,编成这个集子,作为衬托文艺园地似锦繁花的一枝一叶,也给自己在这方面的工作做个小小的结束。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上海

(本书将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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