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剧作选》序
1980-07-15黄佐临
黄佐临
《吴祖光剧作选》的出版,对我们戏剧界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事隔三、四十年,重读这些剧作,真是不胜感慨。
当年,正是抗战初期,我与祖光在重庆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里共事,虽然我长他十岁,但因都是从沦陷的北方来的,所以经常交往。他的第一个剧本《凤凰城》写成后就是由我参加导演在重庆上演的,内容是表现东北抗日英雄的。演出极受观众欢迎,从此我和祖光便结上深厚的友情。后来从一九四○年起我到了上海,创办“苦干”剧团,仍与留在重庆的祖光不断联系,又导演过他写的两个戏:《牛郎织女》与《林冲》,《牛郎织女》还请了梅兰芳先生来指导剧中舞带绸的表演,这两个戏都引起观众的很大兴趣。
这次收进集子中的五个剧本都是作者在抗战前后写成的作品。
《风雪夜归人》写于1942年,是作者剧作上成熟的标志,也是他的代表作。他描写了他热爱着的北方艺人,他熟悉的、同情的底层人物,无情揭露与鞭挞了达官贵人。靠私贩鸦片起家的法院院长苏弘基,勾结了盐运使徐辅成,靠专门偷瞧别人隐私、向主子邀功的恶奴才王新贵,“法”加“权”还有“邪”就构成了旧社会统治阶级的代表,它象大网一样套在人们头上。被迫当四姨太的玉春深爱名旦角儿魏莲生,启示他明白自己的“红”是徒有虚表,实质是“顶可怜”的,是阔人的玩物,他们要自由地做个“人”,他们想跑,想飞,却逃脱不了。戏正是从二十年后潦倒的魏莲生在风雪之夜跑到苏家大院企图寻找昔日的温暖开场的,他在这风雪夜归了天。祖光写戏重人物,重情理,而结构与情节都服从于人物的刻划。《风》剧的结构就很精干,序和尾是二十年后的同一天同一时辰,序在大花园内,尾在苏家室内,人物活动、台词都是相呼应着的,中间夹着三场正戏,是二十年前这些人的一段动人的故事。这样写法,人物的变迁、沉浮全呈现在观众眼前,戏剧效果强烈、动人。
《少年游》写于1944年,写了沦陷着的北京一群刚毕业的学生、走向不同道路的青年人。作者写了三幕戏,全是一间女宿舍,四张床、四个不同性格的女青年,但却表现了宽广的社会面,有投靠日本宪兵队的浮浪子弟,有大商号的阔少,有憨厚的代妻坐牢的乡下青年,有游击队联络员。对专制制度深恶痛绝,追求民主,向往自由,这是作者所有剧本的正面人物所追求的。《少年游》中的周栩、洪蔷等就不象玉春、魏莲生那样只想飞却不知飞向何方,他们向往的是“解放了的国土”、“游击队出没”的地方,最后,也确实有组织地出走了。这个剧本是年青的作者写的青年人,充满了生机,青春的机敏、乐观、娇憨,初入社会的彷徨、挣脱、兴奋等等感觉跃然纸上。
《嫦娥奔月》、《捉鬼传》、《牛郎织女》都取材于古代的传说、民间神话。然而,经过作者的创造,这些故事都不同于传说,赋于了新的色彩,作者不要读者醚于梦幻仙境之中,而要人们清醒地看到,后羿专制而暴戾,嫦娥与他共处也会被父母姐妹们所唾弃,作者告诫人们,不论过去有多大功劳,独裁者必为民心所不容。锺馗来捉鬼,《捉鬼传》写了不少的“鬼”:吝啬鬼、风流鬼、纱帽鬼、丧良心的鬼……,锺馗未捉尽它们就醉倒了,待他醒来,时代已大不相同,而众鬼换上了时髦的衣裳,又已经泛滥成灾。祖光在抗战后写了这些传说故事的戏,明显是针对那腐败政权的,他自称《嫦》、《捉》两剧为讽刺喜剧,可见他忧国忧民之心不懈。
作者写作的题材广,风格多样,《风》属悲剧、《少》带幽默喜剧的味道,《捉》、《嫦》是讽刺剧,《牛》是抒情诗剧……,尽管如此,每个戏里都有一种统一的格调,就是字里行间洋溢出来的诗情,他善于用现实主义手法表现出一个个可见的生活面,捕捉着生活中的诗情,从中挖掘出美来,而且是体现了民族意志,民族性格的诗情。《风》剧中无论在玉春与魏莲生之间、魏莲生与如父兄般关怀着他的跟包李蓉生之间,包括魏莲生与老街坊马大婶之间,甚至在序幕中的乞丐儿甲、乙之间,都渗透着人与人之间的同情、爱怜,有点淡淡的伤感,但更多的是一股温暖。在黑暗的旧社会,正是这种感情给这众多受苦的灵魂带来了生的希望,人的尊严。《少》剧则处处显露出一股青春美,周栩的诙谐、洪蔷的娇媚、舜英的老成、大姐的病态,……和谐地组成了一首清丽的乐曲,记得当年在上海演出此剧,使观众耳目一新。
去年我十分高兴地看到了祖光的新作《闯江湖》这出好戏。仅此,我祝他抓回失去的时光,多写些、再多写些,为我们话剧事业的繁荣做出更大的贡献。
(本书将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