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奴才的成长
1979-07-15亨利希.曼傅惟慈
亨利希.曼 傅惟慈
《臣仆》中臣仆的青少年时期
长篇讽刺小说《臣仆》是德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一部代表作。这部作品以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威廉二世当政时期德国的一个小城市为背景,通过造纸厂老板赫斯林的发迹史,勾划了当时德国社会三大力量——保皇党、自由党和社会民主党的勾结和斗争,展示给读者一幅当时德国社会生活的图画。主人公赫斯林具有帝国主义时代德国资产阶级的典型特征。他对德皇无限忠诚,对进步势力极端仇恨,为人欺软怕硬,左右逢源,是德国皇帝的忠实臣仆。但是在奈泽西这个鄙陋的小城市里,赫斯林却凭着自己两面三刀的本领扶摇直上,不仅纸厂的生意兴隆,而且当选为地方议员,成为当地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由党同社会民主党右翼在书中也各有自己的代表人物。前者虽然对现状不满,但懦弱无能,不肯也无力同反动力量进行斗争。后者,书中描写了一个工贼式的人物。这个人热衷走议会道路,忙于作官发财,根本不关心工人的疾苦,反而同保皇势力互相勾结。《臣仆》一书的作者亨利希·曼是德国批判现实主义一位伟大的作家。在这部作品中,他以犀利的语言和漫画式的手笔为我们勾划出一个个既可憎又可笑的小丑式的人物。特别是对主人公的描写,作者用粗线条的笔触进行了无情的嘲讽,但又处处细致地写出他的内心深处的活动。读者越感到这一人物的可信,也就越感到他的灵魂的可鄙。这种对反面人物的刻划法别具一格,很值得从事文学创作的人研究。亨利希·曼(1871—1950)自上一世纪末开始写作,著有大量长短篇小说和政治论文。他的作品密切结合时代,对资本主义和法西斯主义作了比较深刻的揭露。希特勒登台后,作者流亡国外,1950年病逝于美国。长篇小说《臣仆》即将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下面是该书第一章的节要。
狄德利希·赫斯林是个懦弱的孩子,什么都害怕,最喜欢的是梦想。有时候他坐在花园里读一本童话书,偶然抬头一看,吓得魂儿几乎出了壳:他身旁的长凳上分明坐着一只癞蛤蟆,身躯足有他一半大!要不然就是一个小矮人,下半身埋在土里,正在墙脚下向他眨眼呢!
比小矮人和癞蛤蟆更加可怕的是他的父亲,动不动就抡起手杖来。但是,凭良心说,小狄德尔还是爱他父亲的。每逢他偷了嘴或者说了瞎话,就吧哒着嘴,在父亲的写字台旁含羞带愧地磨来蹭去,直到赫斯林先生发现了不对头的地方,从墙上取下手杖为止。
儿子刚刚让父亲教训了一顿,红肿着眼睛,呜呜咽咽地走过工厂,工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小狄德尔向他们吐吐舌头,跺跺脚,心里说:“不错,我是挨了打,可是那是我父亲打的。你们连挨打的资格还没有呢!”
狄德利希一会儿吓唬这些工人说,要把他们喝啤酒的事向厂主告发,一会儿又把父亲回厂的时刻透露给他们,向他们买好。女工有时候从旧衣服上拆下几颗钮扣,如果被狄德利希撞见了,就一定得送他颗作贿赂。日久天长,他的钮扣已经积攒了不少。有一天他居然异想天开,用他积攒的扣子向小贩掉换了糖果。可是当天晚上,当他嘴里咂着最后一块麦芽糖跪在床上作晚祷的时候,却禁不住浑身嗦嗦发抖。他乞求那可怕的上帝,不要把这件事揭穿。上帝并没有买他的账,事情还是被父亲发现了。老狄德利希不只把儿子痛打了一顿,而且气得老泪纵横,怎么,他竟养了一个作贼的儿子?
真是可怕呀,一个人竟要受这么多暴力的威胁!癞蛤蟆呀、父亲呀、亲爱的上帝呀、警察呀……可是比起这些暴力来,这回小狄德尔落到它掌心的才真正要他的命呢!他被送到学校去了!他一路走一路嚎啕大哭,而且因为哭得太厉害,连他本来会的功课也忘记了。但是这也不无好处,从此狄德利希逐渐学会,每逢他功课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往外挤眼泪。就这样他靠着抹眼泪躲过了不少场灾难。可是对于第一次识破他这一机关的人,他却又敬佩得五体投地。他蓦地安静下来,从捂着脸的手臂后面心悦诚服地望着这位老师,心里扑腾扑腾地乱跳。但是尽管狄德利希对学校怕得要命,却并不因此而稍微有半点儿勤奋。在厉害的老师面前他总是规规矩矩,对于和善的老师他就要耍一些小把戏。他总不让老师抓着把柄,而且事后也决不炫耀。每逢挨了严厉惩罚或者被批了最坏的分数以后,他谈起来反而有些沾沾自喜。吃饭的时候他向家里报告:“今天贝恩克先生又揍了三个人。”要是问起打的是什么人,得到的回答是:“有一个是我。”
学校是一架把个体彻底轧碎的冷酷无情的机器,狄德利希在里面受尽折磨,但是他却因为自己也是这一权势一个渺小组成部分而非常自豪。在级任老师过生日的那天,讲台和黑板都用花束装点起来。狄德利希甚至把老师惯常用来抽打自己的一只藤棍也缠上了花枝。他对于“权势”从心坎里感到敬服。
狄德利希常常受同学欺负。在他每次被人殴打的时候,连手也不还,充其量不过说:“别打脊梁,那容易落残疾。”但是他的恶劣处境有一天终于改变过来了。那是在四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一个犹太同学,是全班学生戏弄的对象。狄德利希有一次别出心裁,想出一个惩治这个犹太鬼的花招来。他拿当绘图模型用的大木块在讲台上搭了一个十字架,用尽力气把这个犹太同学按在上面。虽然对方拚命挣扎,狄德利希却死不放手。论力气狄德利希本不如这个犹太学生大;他之所以表现得这么勇敢,是因为周围的一片喝采声和校内校外数目占绝对优势的后盾力量。行动的虽然是他个人,罪责却人人有份。
一阵陶醉消逝以后,接踵而来的是轻微的恐惧。但是在狄德利希看到第一位老师的赞许的面孔后,心就完全放下来了,他甚至还报以谦逊的微笑。从发生这件事以后,他博得了级任老师的欢心,成了班上一名优秀的学生和专门打小报告的人。他跟全班同学交情都不坏,听别人谈论他们的调皮行为时,他也跟着笑起来,而且笑声是那么真挚、爽朗。可是在他到老师那儿去交值日簿的时候,却把听到的一切都作了汇报——谁给老师起了外号,谁发表了叛上作乱的言论……狄德利希对那些因为他的活动而影响了学习前途的人并无个人恩怨,事情过后他甚至还对他们表示同情;他只不过毫不徇情地执行了必然规律交给他的任务而已。
由于他把在学校厮混的这一套办法摸得烂熟,他的各门功课渐渐都能对付下来。自从升入最高班以后,毕业文凭已经稳拿到手了。老师也好,父亲也好,都开始考虑让他深造的问题。毕业后,狄德利希到柏林去进了大学。
在刚到柏林的一段日子里,狄德利希有时想家想得掉眼泪。因为害怕走迷了路,除非万不得已,总是足不出户。平时他连饭也不敢吃饱,生怕在月底以前把钱化亏空了。此外,他还常常摸摸衣服口袋,看看钱是不是还在里面。但是,逐渐地狄德利希开始习惯于这一陌生的环境了。休假日,他开始到父亲的一位老友家去串门,陪这一家人逛动物园,甚至还同这家的姑娘发生了一点儿爱情的纠葛。但是他这时的胆怯和自卑束缚了他的手脚。狄德利希在情场上的得意,是他性格成熟以后的事。这是后话,此处暂且不提。
通过一个中学老同学的介绍,狄德利希参加了柏林的一个大学生社团“新条顿社”。“新条顿社”是一个誓忠德皇、培养爱国思想、锻炼坚毅性格的“非常高贵的”组织,对狄德利希政治观的形成和性格的发展大有裨益。开始的一段日子,狄德利希所要做的只是陪着其他社员坐在一家啤酒馆里唱爱国歌曲,不断往肚子里灌啤酒,常常醉得人事不省,滚到桌子底下去。狄德利希在这个社团里感到怡然自得,因为他在这里一举手、一投足都只要随大流就成了,不用自己抛头露面。更重要的是,他既然是这样一个组织的成员,躲在人群里,谁也伤害他不得。但是过了一段日子,祸事来了:狄德利希被要求参加一次击剑,因为只有通过击剑才能成为正式社员。狄德利希看到别的社员挥舞棍子给他表演刺杀动作,有时还看见哪个人脸上刻划上伤疤,散发着一股碘仿的气味,不禁吓得毛骨悚然。但是现在要想逃出来,为时已经太晚了。他被戴上头盔和护眼镜,开始练习击剑。第一次被人刺中的时候,狄德利希差点儿晕倒。经过一段练习,他的心才逐渐安定下来。这些人只是想培养锻炼他,谁也没有伤害他的意思。而且正是那个他平日最害怕的人,担任了他的教练和保护人。
狄德利希在“新条顿社”学会了上流社会的礼规,培养了忠君爱国的坚贞思想。他的保护人,后来当了检察官的一个极富于贵族风度的大学生,开口就是“德皇陛下”,闭口就是“颠复思想”、“祖国的敌人”,对狄德利希的思想影响很大。不只是思想,就是他现在的仪容和举止,也都是这个团体培育出来的。比如说,他的白团团的面孔,他的令一年级新生肃然起敬的凸出来的肚皮,他有资格在节日穿的高统皮靴和戴的三色帽。特别是他脸上落下的几道剑疤,直贯面颊,是他的忠君思想和尚武精神的不容置疑的标记!
可惜好景不长,欢乐的大学生生活就要结束了。狄德利希要去服军役了。在检查身体这一天,他站在一群年轻人中间,衣服脱得精光,等着军医过来检查。军医官的目光落到狄德利希的肉皮通红的大肚子上,脸上现出讥嘲的神情。周围的人随着望去,也都吃吃地笑起来。“我们会把您身上的肥肉治好的。四个星期的军役,保证您象一个基督徒的样子。”军医官威胁说。狄德利希不禁吓得胆战心惊,回去以后马上给一位开业医生写了封信,请求开一张证书给他,证明他害有瘰
单杠、跳高、跳远以及诸如此类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操练马上开始了。各种操练唯一的目的是使入伍的士兵手脚片刻不得停闲,免得你去胡思乱想。军队里的原则和理想跟“新条顿社”实际上没有什么两样,都是要把个人的尊严践踏净尽,只不过体现的方式更加残酷无情而已。谁要是稍有反抗的意图,就意味着疯狂和毁灭。人们所能做的,最多也不过是偶而装装病罢了。有一次狄德利希在跑步的时候摔倒了,把腿跌了一下。本来不致于就跛起脚来,但是他却一瘸一拐地走不好路了。他到连长面前请求免除出操:“报告连长……”。真是罪该万死,狄德利希竟一时糊涂越级向这样至高无上的权力搭起话来!连长大发雷霆,班长们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结果狄德利希跛得更加厉害了,不得不停止出操一天。
在餐厅里聊天的时候,狄德利希常常对他的班长说,士兵的生活使他感到欢欣鼓舞,如果能一辈子待在队伍里,他就不虚度此生了。他当时这样说倒不完全是违心之论,可是这并不妨碍他在野外操练时又产生另外一种愿望:但愿他能永远躺在壕沟里让世界上再也没有自己这个人。他非常希望自己的脚严重起来,能够严重到这种地步,不再出操,干脆让他回家去。
最后,狄德利希在一个星期天去拜访了一个过去社友的父亲,这个人是卫生部的谘议,凑巧同军医官有些交情。费了不少周折,狄德利希总算办好了因脚病免役的手续。在班长正式通知他退伍的时候,狄德利希难过得落下泪来。“这种事怎么会偏偏挨到我头上啊?我在部队里是那么从心坎里感到高兴,我真想一辈子……”。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他在家里闭门待了几个星期,之后,又重新在“新条顿社”社员跟前露了面。“你们没有服过役的人是想象不出的。在部队里一个人学会了从新的立场看待一切。我本来都想干它一辈子了,我的一些长官都对我说,我非常适合干这一行。可是,咳!……”狄德利希同大家讲了他的脚如何被一匹劣马踢伤的故事,也搭着他自己没有把这只病脚搁在心上,过早就参加操练,这才落得……。所有的人都非常感动。狄德利希神气十足地向周围打量了一遍,不胜感慨地说:
“咳,没有法子,现在又得重新过老百姓的生活了。来,干一杯吧!”
狄德利希一生所要扮演的伟大角色——忠诚的臣仆——,化妆已经完毕,就等他粉墨登场了。要知道我们的主人公大学毕业,回到故乡奈泽西城以后,如何继承父业,用爱国主义思想经营整顿造纸厂,如何坑害别人爬上议员的位置,如何巧计夺取了别人的未婚妻……,一句话,如何施展全副损人利己、两面三刀的本领,青云直上,《臣仆》一书会一一向您交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