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之甍》重译记
1979-07-15楼适夷
根据原作1977年新版,我把日本井上靖先生的著名历史小说《天平之甍》,又重新翻译了一次。在林彪、“四人帮”横行时期,多年被剥夺工作权利之后,重新拿起久别的笔,深深体会到工作的愉快。
第一次翻译此书于1963年的春季。这一年,中日两国有关文化与宗教团体,联合举行唐鉴真和尚逝世1200周年的纪念。作为纪念活动的一个项目,我受世界文学社的委托,接受了介绍此书的任务。我觉得我不仅应该为中日文化交流的有意义的纪念尽一点力,同时也由于这部以中国封建文化最繁荣的唐代长安、洛阳、扬州等都市为背景的历史小说,大大地吸引了我,丰富了我对历史的感性知识。我以为这样的作品本当由中国作家自己来写,而现在日本作家却代我们写了,因此也使我带了感谢的心情,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一口气把它译出来了。我应该感谢刊物和出版社的编辑同志,对我急就的译文作了许多细心的帮助,使它得以及时地发表和出版。但这个译本的得以出版,也不是没有斗争的。由于作品所写的历史文化交流事业,是通过宗教传播的形式来进行的;作品写的是古代宗教人物的传奇式的英雄事迹:为了增加作品的艺术气氛和时代形式,作者又引入了一些神话式的插话,这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上完全可以允许的事情。不料却因此而触动了某些同志的脆弱的神经,他们习惯从条条框框中来观看事物,于是就害怕了:“这不是在宣传宗教迷信吗?”他们是把自己当做“无神论者”的,脑子里却还统治着一尊形而上学的神道。出于他们的好心,始终以为群众永远是幼儿园的小班生,又娇又嫩,禁不得一点风吹草动,就会伤风感冒,受害中毒的。于是在文学艺术上最安全的方法,当然也只有规定每个作品,必须写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事,怎样写法都得有一个谱,有一个“样板”,然后把四周围密密封闭,做到人人目不旁视,心无杂念,才能使他们放心。
幸而这种观点没有能阻挠这个译本的出版,而得到的却是广大读者热烈的反应,使我作为此书的介绍者获得不少的朋友。尤其不能忘怀的,由于翻译过程中与作者的通信,又由于作者为参加纪念活动来华访问,使我得与井上先生建立了友谊,并因此而幸运地读到他更多的作品。
但是过了不久,“黑云压城城欲摧”,袭来了林彪、“四人帮”封建法西斯文化专制主义的风暴,和其它优秀的外国文学的译本一样,《天平之甍》也被戴上“封资修大毒草”的帽子,卷进在黑色的风暴里,遭到了封锁禁止的处分。作为当然的“黑线人物”,我的罪名本来已经够多,作为此书的译者,也成为我的十大罪状之一。无意中在劫余的文书中发现了一份当时的所谓“批判”稿,现在把它摘几句在这儿,或者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楼适夷在本文(指我为《文艺报》所写的一篇介绍)中大肆替他所翻译的外国大毒草《天平之甍》吹捧……把这个唐代的和尚捧为“光辉的历史人物”。尤其令人难以容忍的,楼适夷在替这株毒草充当吹鼓手时,还以肯定的口气重复了原作侮辱中国人民的那句话:“象天上的行云,象黄河的流水一样,飘泊于大地上的难民之群。”更使人感到愤慨的是:共产党员楼适夷在替这个唐代和尚吹嘘时,竟然大肆宣传宗教迷信,说日本与中国是“有缘的国家”,把鉴真捧成“学养深湛,德高望重,弟子遍天下,声誉满全国的高僧。楼适夷竟然完全丧失起码的立场,说鉴真“救世为怀,深入群众,是与人民有血肉连系的一位大宗教家!”……把他渡海去日本传佛教说成是“崇高事业”。说这株毒草“表现了这位历史人物的崇高的精神面貌!”
在“牛棚”里低着脑壳听这样的所谓“批判”,又不准有一句申辩,那味道是可想而知的。可是想到挨“批判”的人和做“批判”的人只是形式上的不同,实质上是同样的受害者,对那时的所谓言论,本来也没有记起来的必要了。但从这儿明显地看出来,由于原来在脑子里多的是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遇到文化专制主义的黑云,当然就会一拍即合。原来在心里嘀咕着的宣传迷信呀,封建毒草呀之类的想法,就畅通无阻地说了出来。更奇怪的,这位批判者对历史人物的阶级观点好象非常鲜明,为什么作品中写到了在封建统治下,尽管表面的繁荣,仍掩不住人民的苦难……这种对封建王朝的揭露,却又成了对中国人民的侮辱了呢,好象他的阶级立场一下子又与唐明皇站到一起去了。现在重温一下过去这样的言论,倒不是为了秋后算账,而是借此当一面镜子,看看通过这样一场伟大的文化大革命,我们大家识别真假马列主义与毛泽东思想的水平,是不是有所提高?
我觉得很抱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由于我的译本使一位国际友人的作者也平白无辜地受了波及,我应表示深深的歉仄。我更衷心地感谢,作者几年来多次访华中对我的关念。
现在黑云消散,天开日出,社会主义建设进入了新的时期,文学艺术重新开展了百花齐放的盛况,和许多世界优秀文学作品的译本一起,《天平之甍》有了重新出版的机会。井上先生把作了若干修订的新版赠送给我,希望我们重出的译本能依照新版加以订正。我把旧版和新版对读了一次,发现新版所修订的,大抵是关于作品故事发生时间的考订,及作者近年多次来华,访问了故事发生地点后,对自然风物、季候节气描写的若干修润,象这样经过修改的地方,也是极个别的。原来我准备只在旧译上作些修补,但重读十多年前自以为译得还可以的译文,却觉得处处都不顺眼了。更重要的是,由于自己和这本译书共同遭受过来的一番沧桑,想想最后的胜利毕竟属于毛主席的革命文艺政策,而对此书特别增厚了感情,便改变了自己从未重译一书的习惯,又把它作了第二次的翻译。
1979元旦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