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英见闻杂记
1963-08-16章真焕
章真焕
二十年前(1942),当英国正在进行着抗德战争的时候,我到英国住过两年多。1957年,我又去英国住了四年多,最近才回到祖国。两次旅英,时间只相隔十五年。英国的变化是巨大的。现在把一些见闻杂感写在下面,一则是为了纪念在英国前后六七年的旅居生活,二则是企图对英国社会的各个方面试作分析描绘,作为国人了解英国的一助。
一、目前英国社会的一般精神面貌
我第一次去英国时,战争正在猛烈进行。当时由于德国的封锁,物资十分缺乏,英国人民的生活是很艰苦的,但是人民的精神面貌却是好的。他们绝大多数是意气奋发,紧张地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击败纳粹匪徒——而努力工作。谁都感觉到自己是在对击败法西斯匪徒的光荣事业作出贡献,因而感觉到自已的生活有意义、有目的,精神是向上的。
当时,英国人民对于中国的抗日战争是很注意的,特别注视着八路军在抗战中的每一个英勇业绩。反对德意日法西斯的共同斗争把中英两国人民联结在一起。我和一些英国朋友之间都有一种同命运、共呼吸的感情。因此,在我回国的时候,我是抱着一颗非常激动的心离开的。我非常怀念这难忘的两年。
十五年之后,我又有机会再到英国。可是,在我走上码头之后,忽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袭击着我。我似乎感觉到今天的英国很不同于十五年前我曾经住过的英国。越往下住下去,这种陌生的感觉就越强烈。当然,由于和平环境,英国人民的生活是比战争时期好了。可是,在另一方面,我过去所钦敬的英国人民的那种向上的精神不大看得见了!突然间发现很多人都是目光短浅,渺小得可怜。这种精神面貌上的巨大变化,使我大吃一惊!
一些年老的人现在心中成天盘算的是如何多得点养老金,以便把晚年度得更好些。
多数中年人整天在盘算三件事:一座小洋房,一辆私家汽车,每年过假期的一笔钱!除了为三件事之外,好像人生再也没有任何别的值得为之奋斗的东西。
一般的青年人整天盘算的是如何想办法能同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或者女人结婚,以便或者向上爬,或者过豪华的生活。
青年知识分子的思想状况尤其令人看了难过。他门整天盘算的是怎么能在大学毕业之后就到美国去工作。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在美国,待遇(包括薪金)比英国高些。人们都以能在美国杂志上发表文章为荣。过去是英国的音乐(如GilbertbertAndSullivan乐队)在美国风行一时,征服了美国;现在却是美国的戏剧音乐征服英国。战争期间我所看到的那种英国人对自已文化的那种自豪感,现在几乎没有了。现在是开口美国这样好,闭口美国那样好。这一种盲目祟拜美国的一切的精神面貌实在不能不令人不寒而慄。
少数的青年知识分子,一方面怀念大英帝国的“光荣”,慨叹它已经一去不复返,同时又看到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挽回这种走向没落的历史趋势,但是又不甘心于英国就是这样逐渐衰萎下去。因而就愤世嫉俗,狂歌当哭,这也看不惯,那也要攻击一番,就像红楼梦里的焦大一样容易发脾气,喜欢骂人,来发泄胸中的闷气。
另外一批青年知识分子也同样对英国的前途感到绝望。于是纵情酒色,有意识地过一种颓废的生活。其中最颓废的甚至要故意穿起龌龊的发臭的衣服,留下很长很乱的头发,整天醉熏熏地到处游荡,寻求刺激,排遣日子。这在实际上也是用另一种方式来发泄自己胸中的闷气吧?
但是,大多数的英国人现在都不愿过问政治了。也们的生活规律是,每天尽可能找一份额外工作做,或者加班加点,目的是为了多赚一点钱来改善生活。(许多资产阶级学者宣扬英国工人阶级生活在战后有很大的改善,这并不完全符合事实;关于这一点,我在后面还会专谈一次。)工作做完,他们回到家里,往电视机前一坐)就可以坐到十二点。到了星期天,拿一份星期日的报纸,厚厚的三四十页,全是偷盗、
凶杀、奸淫之类的黄色故事,许多人就在这当中消磨一整天。
当你同很多人——甚至是一些政治家、事业家和学问家——谈到国际局势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们中有不少人认为,英国人只有三个选择:或者AMERICAnisedd(美国化)、或者Communised(共产化)、或者Atomised(原子化,意谓受原子幅射而死亡);而他们的结论呢?宁可美国化,不要共产化和原子化。如果这一点办不到,那末,宁可共产化,也不要原子化!(当然,也有主张宁可原子化也不要共产化的,但那到底只是少数。)这三个字就概括了英国一般资产阶级人士对世界前途和英国前途问题的全部看法。英国在世界舞台上应该起什么作用呢?似乎除了被迫作这三化的选择之外,别无其他出路。多么绝望的悲鸣啊!历史是无情的,大英帝国当年左右世界全局,喧赫一时的威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可以用一句话来总结英国社会的一般精神面貌,那就是,对于英国的前途丧失信心,对于自己也丧失信心。
英国的当权者无法改变这种悲观绝望的情况。他们无力制止英国国力式微,国际地位下降,内外困难大量增加的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他们又害怕人民,不敢把人民动员起来为创造一个新的英国而努力。相反的,他们却采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来麻醉人民,鼓励他们不要过问政治,迫使他们作顺从的工资奴隶。他们的所作所为更加助长了这种悲观绝望的情绪。在英美关系的问题上,虽然英国也对美国的控制、压力和排挤作了并在作着猛烈的抵抗,可是,到底还是屈服于美国压力的时候多。这次的美英首脑拿骚会谈又是屈服。在会谈之前,有艾奇逊的侮辱英国的演说,尽管英国人表示了愤怒,尽管麦克米伦也用了十分尖锐的措辞(他甚至把艾奇逊的演辞比作希特勒的宣传),对艾奇逊进行了反击。可是麦克米伦在拿骚仍然不能不向美国屈服。
在拿骚会谈后十天,一个议员在伦敦泰晤士报的读者投书中愤怒地写道:“……(拿骚会谈的结果)使得英国人民处在一个极度羞辱的地位。……讲我们地位的软弱如果讲得太多,就会产生一种自卑撅结。……人们现在对我们在世界斗争中究竟能够发挥什么作用,已经越来越丧失信心了。”可是,出路呢?就像伦敦的厚雾一样,谁也看不清楚!
当然,英国的真正进步人士不是这样想的。他们反对英国统治阶级一头倒在美国怀里的做法,他们也认识到英国必须适应时代的发展,彻底抛掉殖民主义,重新筹划新的立国之道。他们并不悲观失望,他们认为,只要人民真正能掌握政权,英国就完全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