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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

1962-08-16杨啸

中国青年 1962年9期
关键词:公粮杏林粮食局

杨啸

太阳快落山了,不知道离杏林店还有多远。前面是个岔股道:一股向正西,一股问西南,走哪一股对呢?我闹不清了。正在踌蹰,忽听背后传来叮铃铃咯登登的车铃、车轮声。

回头一看,一辆红马拉的铁轮大车,顺着我刚刚走过的大路跑上来了。

赶车的是个姑娘。她挎坐在车辕上,一杆长苗红缨鞭儿抱在怀里,低着头,象在捉摸什么。不向四下看,也不摇鞭子,就任那红马小步溜丢地向前跑。她的身子随着那大车咯登登的节奏轻轻颠动。看来是个赶车的熟练把式呢!

车到近前,我招呼道:

“喂,同志,去杏林店怎么走?”

“去杏林店?”她说着,抬起头来,随手一拉缰绳,把车停住了。说:“你去杏林店吗?来,上车吧!”?嘿,没想到是这么痛快的个姑娘!我心里可真高兴得不得了。也就在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她不过十七八岁,一对明亮亮的大眼睛和略微有点向上翘的鼻子,流露着聪明和天真;一对红朴朴的脸颊,一双象小燕儿翅膀似的眉毛,充满着热情,洋溢着朝气。我也不客气,就跳上车去,坐在车厢上问她:

“离杏林店还有几里?”

“五里多。”她说。说着,把缰绳一抖,大红马点头扬鬃,又向前跑起来。

“你赶车去作啥啦?”我问她。

“送公粮啦。”

“这么早你们就送公粮啦!管保是走在头里了吧?”

“嗯,”她点一下饰不住的笑容里含着骄傲。“反正是没落在后头!”说着,又转过身来问我道:

“你是哪里的呀?”

“县粮食局的。”

“呀,县粮食局的还不认得我们杏林店呀?”说着,她露出一嘴白牙笑了。那意思大概是:既是在县里工作,竟还不认得我们这赫赫有名的杏林店,嘿,你算是官僚主义透啦!

我忙解释说:“我以前下乡,净去东面几个公社,来你们这西面,还是头一次。”

“你们那个戴眼镜的大个子,态度不好!”说着,她噘起嘴来,象是那戴眼镜的大个子就在她眼前。

“戴眼镜的大个子?”啊,我一想就明白了:她说的那是验收员郭长发。郭长发从前是个粮食经纪,因为他对捡验粮食有点技术,一九五三年实行粮食统购统销后,粮食经纪没事可干了,他就在这县粮食局当了验收员。这家伙性子古怪,脾气歪拐,说话碰南墙,常跟人发火耍态度,为这,人们也常批评他,可他总也彻底改不了。这一回,不知怎的又耍态度耍到这个姑娘头上啦!

我问:“他怎么你啦?”

“他怎么我?”姑娘把嘴一撇说,“他凭啥怎么我呀?”

“那你怎么说他态度不好?”

“他自然是态度不好。”姑娘余怒未消地说:“南辛庄送公粮的一个老大爷,六十多啦,从车上往下搬口袋有点费劲,他不说是帮助搬搬,倒瞪着两个大眼睛发脾气,粗喉咙大嗓子地吵着:‘快点!快点!别磨蹭啦!别磨蹭啦!哼,我可真是看不惯,就一边帮大爷往下搬口袋,顶他一句:‘你看不见大爷上了年纪呀?你那两只手长下是作啥的呀?就不能往外伸一伸帮一把吗?嘿,你猜他咋的?把眼一瞪:‘我又不是搬运工人!哼,你听这话气人不气人!谁说你是搬运工人啦?搬运工人吧有啥丢人的?你是个干部吧又有啥了不起的?哼,我鼓了好几下,真想跟他吵一顿,可又觉得跟他那种不通理性的吵有点值不得。想找你们领导上提个意见吧,可又正是晌午,人都下班走啦,就剩了个他!”

“那你怎么办啦?”我听了也有点生郭长发的气。

姑娘把那歪着脖子掠吃路旁玉米叶子的红马抽了一鞭子说:“我写了个纸条子,从窗户缝里塞到你们局长办公室里去啦!”又转身对我说:“你回去以后可也得给他提提。”

我说:“好。管保作到。”又问她:“刚才我见你抱着鞭子低着头捉摸什么,是还在生他的气吗?”

姑娘咯咯地笑了说:“谁有那么大闲工夫光生他的气呀?我是在捉摸别的呢。”

“捉摸啥呀?”

“不告诉你。”她又笑着露出了那一嘴白牙。

人家既是不告诉,我当然也就不好再问啦。一个十七八的姑娘嘛,谁知道人家有啥心事哩!我就微笑着转身去看道旁的庄稼地。可是这个聪明的站娘一下子就看透了我的心思,笑着说:

“你可不能瞎想!”

说着,看看我,犹豫了一下又笑着说:

“嗳,告诉你就告诉你吧,可是,你可不许笑话。”

我说:“什么事呀?”

她笑一笑说:“我在编剧本哩。”说完就用手捂上了脸。

“啊?编剧本哩?”这可真有意思,“嗬,你会编剧本呀?不简单!”

“看,看,说你不许笑话嘛。”她把捂着脸的手放下来,两个脸颊在晚霞里显得更红了,说:“学着编嘛。今年大丰收,过完了秋,在公社成立三周年的时候,我们要开庆祝大会,在那大会上,我们业余剧团要演出节目。除了演人家编的,也得要有自己编的呀,结合当地的实际情况嘛!”

我笑着说:“你呀,管保是个文娱活动的积极分子!少不了还是业余剧团的团长哩吧?”

她又咯咯地笑了说:“那你就甭管啦!”

说着话,我知道了这姑娘叫杏花,是个中学毕业生,一九五八年毕业后没有考学校,留在家乡参加了农业生产。

大车叮铃铃咯登登地走着,不一会儿就走出了二三里。前面望见一个村子,姑娘告诉我:那就是她们的杏林店了。

可是姑娘忽然把缰绳一扯,把红缨鞭儿一甩,把车拐出大道,赶进一块割了谷子的谷楂地里。那割下的谷子,还没有运回去,一堆堆地摆在地里。在傍晚的霞光里,金光闪闪。

姑娘腾地从车辕上跳下去,我正一时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她却笑着对我说:

“麻烦你一下,帮我装车!”

“装车?”我更糊涂了,问她:“你不是刚去送公粮回来吗?”

她笑着说:“送公粮回来的空车,就不兴往回捎它一车谷子呀?你知道现在的运输力是多紧呀?割下的庄稼都拉不回去哩!”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不由暗暗佩服这姑娘有心计。赶紧站起来帮她装车。我在车上,她在车下;她递,我装。这姑娘真是个干家!你看她把那挺大挺大的谷捆子,轻轻巧巧地往车上扔,飕丢飕丢就象是闹着玩似的,一会儿就把个大车装得满满荡荡的了。我说:

“你没带绳吧?用什么杀车呀?”

她说:“有办法。”说着就跑到旁边的一块红薯地里去。那地头上有几畦红薯已经刨了,她就把那刨下了红薯的半湿不干的红薯蔓子拿了一缕,很快就编了一条绳,说:“用这杀车不是呱呱叫吗?”

我们把车杀上,赶上大道,天上的霞光已经由火红、金黄变成了绛紫、铁青,天就要黑了。地里的社员们早已经收了工回去,村庄里升起了袅袅的白色的炊烟。

把车赶到大场里。场里的人们也都已经收了工回去了,只有一个小伙子还在那里。那小伙子,头上扎着块白手巾,正在场上遛达。他一见大车拉了谷子回来,就高兴地说:

“哈!杏花!你闹了个来回载呀!”说着就来帮着卸车。

姑娘说:“我自己卸吧。你把这同志领上去找咱们队长。他是县粮食局的,来咱们村工作。”

小伙子说:队长不在家啦。到公社开会去啦。”

“那就领他去找支书吧。”

“支书也去了。”

“哎呀,那怎么办哪?”我听了有点着急地说。我心里想:队里的负责人都不在家,不光是工作不能进行,我今晚投奔什么地方去呀?

姑娘又好象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爽快地说:“同志,那你今晚上就住在我们家吧!好,咱们快卸车,卸了车就回家去吃饭。”

正说着,忽见一个老头子风是风火是火地奔到场里来,离老远就高喉咙大嗓子地喊道:

“杏花!你想吃马肉哇!”

老头子的喊声把我们都惊住了。我不知道这老头于是作啥的,为啥发这么大的火气?

姑娘楞楞地说:“咋啦,老秋爷?”

“咋啦?你立下功啦!”老头子讥讽地吵噪着。来到跟前,叉吹胡子瞪眼地说:“那马送公粮,拉了两千多的载,跑了好几十里,一天了,还没舒舒服服地吃点东西!可倒好,回来你又拉上这么一大车谷子,你怕它累不死呀!”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想:这老头子大概是饲养员吧?可是我觉得这老头子的话说得真难听。我想:这可是针尖对上麦芒了。这么个倔老头子碰上这么个厉害姑娘,俩人要不吵起来才怪呢!说实话,我真有点为这姑娘抱不平哩:人家还不是好心好意地,想要把庄稼快点抢运回来?

可是没想到姑娘听了老头子的训斥,却没有发火,倒吐吐舌头表示认错地笑了。说:“呀,我光想着往回抢运庄稼,倒忘了这马它是有点累了。”

虽然姑娘说了这话,可老头子的火气还是不消,仍然气呼呼地说:“哼!忘——啦!记着啥哩呀?这马是咱队里的命根子哪!哼!忘——啦!”

老头子吵噪着,姑娘一句话不说,等老头子吵噪完了,她这才又那么认错地笑笑说:“老秋爷,这回错了,往后保证改!再往回抢运庄稼,我用肩背担挑,也要照顾咱们这‘命根子!”说到这里,又笑笑加上一句:“再犯了,要打要罚由你!好不好?”

没想到这几句话却把老头子说得噗地笑了。他说:“你个气人的丫头!跟你就没法子!你们要肩背担挑,我老头子也算上一份嘛!”

说罢,把马从车上卸下来,牵着走了。

我就跟杏花到他家去。

来到了,一进大门她就喊:

“妈,饭熟了吧?来了客人啦!”

“早就熟了,等着你呢?哪里的客人呀?”

她妈说着,迎了出来。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儿。

她爹正坐在炕上抽烟,也忙喊道:“快屋里来吧。”

到屋里,她把我向爹妈介绍了,老两口儿赶紧让坐、递烟。爹妈跟女儿一样:也是热情爽朗的人。

不一会儿,老大娘就把桌子放在炕上,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了。

但女儿却又通通通跑到外间屋去,抄起担杖,哗啦啦挂上水桶,挑起来就往外走。

妈妈说:“快放下吃饭吧,这么晚了你还去作啥呀?”

女儿说:“我今儿个去送公粮走得早,还没给老祥奶奶挑水哩!”

妈妈说:“你爹早替你挑啦。”

“是吗?那可得谢谢爹啦。”她笑着,又把担杖和桶放下,回到屋里来吃饭。

我问:“老祥奶奶是谁呀?”

大娘说:“是我们隔壁邻居,五保户,杏花包了她的吃水用水,天天给她桃。”

一面说着,我们就围着桌子吃起饭来。

饭还没吃完,院里就义有人喊了:“杏花,社员们差不多快到齐啦,在大槐树底下等着你记工呢。”

姑娘说:“好。就去啦。”

那人走了。

姑娘把吃剩下的半碗饭赶紧拨进嘴里,跳下炕说:

“妈,一会儿你去我屋里睡,让老李同志跟爹在这屋里睡。”

说完,从柜上拿了个手电筒,就一蹦一跳地跑出去了。

我笑着说:“杏花这姑娘可真是个大忙人呀!”

大娘说:“唉,就是太疯、太野,没有个姑娘的样儿!”

我说:“她们这样有文化的青年,在农村建设中可能起很大作用呐!”

大娘脸儿笑得象一朵花似地说:“唉,可不是嘛,党支书和队长都貌,她在这队里,也是根台柱子哩!”

过了半天,还不见杏花回来。大娘就到那屋里去了。我和大伯又说了会儿话,就睡下了。刚合上眼,忽听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锣鼓和胡琴声。我问:

“这是哪里锣鼓和胡琴响呀?”

大伯翻个身说:“那是杏花她们排戏呢!”

(一九六二年四月改毕于呼和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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