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渣滓洞集中营里(长篇小说《红颜》选载)
1961-08-16罗广斌扬益言
罗广斌 扬益言
编者按:长篇小说《红岩》是以“中美合作所”集中营的敌我斗争为主线,反映了1948—1949年蒋管区人民艰苦斗争的英雄史实。小说生动深刻地描绘了共产党人在“中美合作所”这个最残酷的集中营中的壮烈斗争,塑造了许云峰、江姐、成岗、刘思扬、齐晓轩、华子良、龙光华等英雄人物的光辉形象,显示了共产党人为人民献身的大无畏精神。小说共的四十万字,即将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本刊将在最近几期内,陆续选载该书一些章节。本期刊登的这一章着重描写了知识青年刘思扬和新四军战士龙光华等在“中美合作所”的渣滓洞集中营中的英勇不屈的斗争事迹。
火辣辣的太阳,逼射在签子门边。窄小的牢房,象蒸笼一样,汗气熏蒸得人们换不过气。连一丝丝风也没有,热烘烘的囚窗里,只偶尔透出几声抑制着的呻吟和喘息。
“吱——”
近处,一声干涩的蝉鸣,在燥热的枯树丛中响起来。
刘思扬忍住干渴,顺着单调的蝉鸣声觅去,他迟钝的目光,扫过一座座紧围住牢房的岗亭;高墙外,几丛竹林已变得光秃秃只剩竹枝了,连一点绿色的影子也找不到。
远处,久早不雨的山岗,象火烧过一样,露出土红色的岩层,半山上枯黄的茅草,不住地在眼前晃动。迟钝、呆涩的目光,又回到近处,茫然地落在院坝四周。
架着电网的高墙上,写着端正的楷体大字:
青春一去不复返,
细细想想……?!
认明此时与此地,
切莫执迷……?!
又一处高墙上,一笔不苟地用隶书体写着黑森森的字:迷津无边,回头是岸;宁静忍耐,毋怨毋尤!
墙顶上,机枪和刺刀,在太阳下闪动着白光……他的眼前,象又看见了今天早上那辆蒙上篷布的囚车,沿着颠簸的公路,把他押进荒凉无人的禁区,又关进这座秘密的集中营的情景。一个多月以前,被捕时的经过,也清楚地在他的脑际闪现出来:那天晚上,他的未婚妻孙明霞从重庆大学来找他,深夜里,他们俩轻轻拨动收音机的螺旋,屏住声息,收听来自解放区的广播。透过晒杂的干扰声,他们同时抄录着收音机里播出的一字一句激动心弦的胜利消息。然后,他校正着两份记录稿,用毛笔细心地缮写了一遍,到明天,这份笔迹清晰的稿件,便可以送交给李敬原同志,变成印在《挺进报》上的重要新闻。抄写完稿件,孙明霞就把钢精锅从电炉上拿下,倒出两杯滚烫的牛奶,又把两份记录的草稿,拿到电炉上烧了。在寒星闪烁的窗前,两人激动而兴奋地吃着简单的夜餐,心里充满着温暖。手表的指针,已接近五点,再过两小时,又该是另一个战斗的白天。孙明霞丝毫没有倦意,正娓娓地向他谈述学校里近来的情况……
就在他们促膝谈心的时刻,楼梯口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刘思扬心头一惊,立刻把刚写好的《挺进报》的稿件塞进书桌晤装的夹缝里藏好……就是这样突如其来,事前连一点预感也没有,他和未婚妻孙明霞同时被捕了。
直到被审讯的时候,刘思扬才明白是叛徒甫志高出卖了他。叛徒不知道他负责着《挺进报》的收听工作,因此敌人没有从这方面追问,刘思扬决心把这当作一件永不暴露的秘密,再不向任何人谈起。
刘思扬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戴着金色梅花肩章的特务头子和他进行的一场辩论:
特务头子高坐在沙发转椅上,手里玩弄着一只精巧的美国打火机,打燃,又关上,再打燃……那双阴险狡诈的眼睛,不时斜睨着刘思扬的面部表情。一开口,特务头子就带着嘲讽和露骨的不满:
“资产阶级出身的三少爷,也成了共产党?家里有吃有穿有享受,你搞什么政治?”
刘思扬冷冷地昂头扫了他一眼。
“共产党的策略,利用有地位人家的子弟来做宣传,扩大影响,年轻人不满现实,幼稚无知,被人利用也是人之常情……”
“什么?我受谁利用?谁都利用不了我!信仰共产主义是我的自由!”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无理的话,让党和自己蒙受侮辱,这是不能容忍的事,当然要大声抗议那个装腔作势的处长。
“信仰?主义?都是空话!共产党讲阶级,你算什么阶级?你大哥弃官为商,在重庆、上海开川药行,诺大的财产,算不算资产阶级?你的出身、思想和作风,难道不是共产党‘三查三整的对象?共产党的文件我研究得多,难道共产党得势,刘家的万贯家财能保得住?你这个出身不纯的党员,还不被共产党一脚踢开?古往今来各种主义多得很,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好好研究一下三民主义……”
刘思扬到现在也并不知道特务为什么对他说这样的话;更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不象别的同志一样遭受毒刑拷打。这原因,不仅是他家里送了金条;更主要的是:作为特务头子的徐鹏飞,他难以理解,也不相信出身如此富裕的知识分子,也会成为真正的共产党人。因此,他不象对付其他共产党人一样,而是经过反复的考虑,采取了力求争取的策略。当然刘思扬并不知道,也不注意这些,他觉得自己和敌人之间,毫无共通的阶级感情。
“阶级出身不能决定一切!三民主义我早就研究过了!不仅是三民主义,还研究了一切资产阶级的理论和主义,但我最后确认马克思列宁主义才是真理!”
“凭什么马克思列宁主义是真理?”那特务处长居然颇有兴致地问。
“在大学里,我学完了各种政治经济学说。最后,才从唯物主义哲学、资本论和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中,找到了这个真理。只有无产阶级是最有前途的革命阶级,能给全人类带来彻底解放和世界大同!”
“少谈你那套唯物主义哲学!你到底想不想出去?”特务的声音里,仍然带着明显的惋惜之意:“你又不是无知无识的工人,我现在对你的要求很简单,根本不用审问,你们的地下组织已经破坏了!你是在沙磁区搞学运的吧?你的身份,连你的未婚妻的身份,甫志高全告诉我了!他不也是共产党员?他比你在党内的资历长得多!但他是识时务的人,比你聪明。”
“要我当叛徒?休想!”
“嗯?你是在自讨苦吃!?对于你,我同意你只在报上登个悔过自新的启事。”
“我没有那么卑鄙无耻!”
“嗯,三少爷!路只有两条:一条登报自新,恢复自由;一条长期监禁,玉石俱焚!”
刘思扬记得他当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方的威胁,并且逼出了敌人一句颇为失望的问话:
“你想坐一辈子牢?”
“不,到你们灭亡那天为止!”
“好嘛!我倒要看看你这位嫩骨细肉的少爷硬得了多久?出不了三个月,你敢不乖乖地向我请求悔过自新?!”
“向你请求?休想!”
就这样,结束了敌人对他的引诱,刘思扬被关进一间漆黑而潮湿的牢房。后来,他再次被提出去时,已是天色漆黑,似乎被押过一片草地,还碰到一棵树,也许是个有花草的庭园,接着,又进了一条漆黑的巷道。几个人和他并排走。耳边听见一阵吆喝:“举枪!”后来,就是“砰砰”几声刺耳的枪声,在巷道深处回响。他想再看这世界最后一眼吧!面前仍是一片漆黑,什么也望不见,黑暗中,他和一些人高呼口号……可是,子弹并未穿过他的胸膛,原来是一场毫无作用的假枪毙!又押回牢房时,他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和一个青年工人关在一起。他叫余新江,也是被甫志高出卖的。从此,两个人成了同甘共苦的伙伴,互相支持、鼓励,直到今天早上,囚车又把他们押进这秘密的集中营。
被捕以后,再没有见过孙明霞。除了假枪毙那天晚上,听见过她高呼口号的声音。不知此刻,她关在什么地方,也许就和自己一样,押进了这座集中营?
刘思扬从风门口微微探出头去,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他的眼睛发酸。他忍受着暑热和喉头的干燥,左顾右盼,两边是一排排完全相同的牢房。他记得,他和余新江关进的这一间,叫楼上七室,在这间十来步长,六七步宽的窄小牢房里,关了二十来个人,看样子都是很早就失去自由的人,也不知道这些人当中,是否有自
己的同志或党的组织。楼下和楼上一样全是同样的长列牢房。一把把将军锁,紧锁着铁门,把集中营分割成无数间小小的牢房,使他看不见更多的人,也看不到楼下,只能从铁门外楼栏杆的缝隙里,望见不远处的一块地坝,这便是每天“放风”时,所有牢房的人可以轮流去走动一下的天地。
对新的集中营,他还不熟悉,保持着某种过分的拘谨。对这里的一切,他宁愿缓缓地从旁观察、了解,而不肯贸然和那些他还不了解不熟悉的人接近。这就使他虽然生活在众多的战友中间,却有一点陌生与寂寞之感。他自己一时也不明白,这种感受从何而来:是环境变了,必须采取的慎重态度?还是那知识分子孤僻的思想在作怪?……
太阳渐渐偏西了,但斜射的烈焰给闷热的牢房带来了更燥辣的,焦灼皮肉的感觉。
高墙电网外面,一个又一个岗亭里,站着持枪的警卫。佩着手枪的巡逻特务,牵着狼犬,不时在附近的山间出没。
目光被光秃的山峦挡住,回到近处,喉头似火烧,连唾液也没有了,这使他更感到一阵阵难忍的痛苦。“出不了三个月,你敢不乖乖地向我请求悔过自新?!”徐鹏飞的冷笑,又在刘思扬耳边回响……向敌人请求悔过自新?刘思扬咬着嘴唇,象要反驳,又象要鼓励自己,他在心里庄重地说道:“一定要经受得住任何考验,永不叛党!”
回头望望,全室的饮水,储存在一只小的生锈的铁皮罐子里,水已不多了,然而谁也不肯动它,总想留给更需要它的人。刘思扬又一次制止了急于喝水的念头,决心不再去看那小小的水罐。
他的心平静了些,勉强挤出一点聊以解渴的唾液,又向对面的一排女牢房望去。这时,象要回答敌人的残暴和表达自己坚定的信念似的,刘思扬心底自然地浮现出一首他过去读过的,高尔基有名的《囚徒之歌》,他不禁低声地独自咏味起来:
太阳出来又落山,
监狱永远是黑暗,
守望的狱卒不分昼和夜,
站在我的窗前——
高兴监视你就监视,
我却逃不出牢监,
我虽然生来喜欢自由——
挣不断千斤锁链!
“水!……水!”
身后,传来一声声干渴难忍的低喊。余新江又醒来了。刘思扬回到周身被汗液湿透的余新江身边。余新江半昏半醒地仰卧在楼板上。他的双手又把衬衫撕开了,胸脯上露出正在化脓的刑伤:那是炽热的烙铁,烫在皮肉上留下的乌黑焦烂的伤斑!他张着焦裂的大口,一次次吐出一个单纯的字音:
“水!……水!”
刘思扬的目光,再次扫过屋角,那储水的铁皮小罐,就放在那里。他终于下了决心走过去轻轻提起水罐,但是水罐已经变得很轻了,只剩下最后几口。刘思扬茫然地望了望这间象口闷热的铁箱似的牢房,一、二十个人,人挨人,挤在一起,但他们都强自忍耐着,不肯把小罐里的水倒光,而要留给自己的战友。刘思扬迟疑了好久,才从小罐里倒出一点水,回头看看满脸烧得通红的余新江,又犹豫地慢慢加上几滴。
一个靠近墙角的人,两脚肿胀,乌紫发黑;双手捂住下巴,噙着杆烟斗,闷声不响。这时抬起头来,随眼望望余新江,又望望刘思扬,他挣扎起来,夺过刘思扬手上的小水罐:
“他发高烧,才受刑下来,多给他喝口水,不要紧嘛!”说着便把水全倒在刘思扬拿着的碗里。
刘思扬端着半碗水,感激地望着面前这个率直的农民模样的人。他望着那人吸惯叶子烟的焦黄牙齿上挂着一缕缕血丝,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你的嘴流血!”
那人摇了摇头,坦然地说:“牙龈烂了,手脚也……”
刘思扬痛苦地皱着眉头:“这是坏血病,营养不足……”
他们抬起余新江汗湿的头。一滴水刚刚碰上嘴唇,舌尖便伸了出来,双手又不住地抓着喘不过气来的胸口。
刘思扬和那人对视了一下。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似乎都在说:要是还有水该多好!可是看看倒空了的水罐,两人都沉默了。刘思扬随手拿起自己的西服上装,举在余新江身畔,权且遮住从签子门缝中直射进来的斜阳的毒火。那人不知从那里摸出一柄废纸贴成的破扇,递了过来。刘思扬便放下衣裳,用扇子给余新江扇着那带有浓烈汗臭的热风。
“你是从农村来的?”刘思扬望着对方的空烟斗,烟斗的泥色磨得亮亮的,却没有烟火烧过的痕迹。
“乡巴佬哇。我叫长发。家住川西新津县三汇场,一抹平阳的好地方呵,就是地主恶霸多得点!”
“我叫刘思扬。”
……
在沉闷的气氛中,只听见破扇子xi嗦地发出单调的声响。刘思扬的目光,不经意地打量着对面的墙壁。他的目光忽然停滞了,手里的破扇子,也停止了
摇动。墙角上刻画着一些纵横交错的字迹里,几行显眼的暗红色的字,扣住了他的心弦:
我做到了党教导我的一切!
中国共产党万岁!
吕 杰绝笔
是鲜血写成的字!刘思扬心里不禁浮起一阵异常庄严的感情。他不知道吕杰是谁,可是吕杰写下这几行绝笔时那种光辉四射的思想感情,他完全能够理解。有一天,当自己为真理而奉献出生命的时候,能象吕杰这样毫无愧色地迎向敌人的枪口,讲出这样的话吗?刘思扬问着自己,又进一步借着阳光,贪婪地搜索着墙角的各种字迹。在吕杰绝笔的旁边,是谁用指甲深深地刻划出一条条的痕印,这又表示着什么呢?刘思扬一时猜不透它。目光向旁移动,一处耀目的字句,立刻射进了他的眼帘: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是谁写下了这样透彻的警句?刘思扬不禁问着自己。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
但我深深地知道——
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
我希望有一天
地下的烈火,
将我连这活棺材一齐烧掉,
我应该在烈火与热血中得到永生!
刚刚大声读完这首洋溢着战斗激情的诗篇,刘思扬忍不住急切地询问:“这是谁写的诗?”
“我们军长!”一个洪亮的声音,应声答道:“叶挺将军!”
刘思扬一回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向他走来。和他洪大的声音相适应的,是他的军人气派。他穿一身整洁的灰布军衣,不管天气多热,领口的风纪扣,总是紧扣在脖子上。他不象其他的人,只穿短裤,却让长长的军裤盖住跺骨,衣袖高高卷起,露出一双黝黑的手臂,头上端正地戴着一顶军帽。
“我是新四军!军长在楼下二室写过这首诗,我把它抄在墙上给大家看。”这位新四军战士,毫不隐瞒他的行为,继续说道:“我叫龙光华。美蒋反动派发动内战,我在中原军区参加突围作战,挂了彩。”他撕开军服,露出右肩上一处巨大的伤疤。“醒过来,已经被俘了。我叫反动派补我一枪,他妈的,却踢了我一脚!我们被俘的十一个人,有的伤重牺牲了。有的一路上被反动派折磨死了。就剩下我们班长和我两个,今年才押到这里。我们班长关在楼下二室,就是我们军长住过的那间牢房。活不出去就算了。要是活了出去,再端起机枪,我要叫反动派吃够革命子弹!”
来到这间牢房的最初几小时,除了照顾重伤员余新江,除了观察这集中营的环境,刘思扬很少和同牢房的人们谈话。他觉得自己的衣著太好,而且没有受刑,难免不会引起别人对他的怀疑,甚至遭到歧视。可是,现在,他的感情渐渐变化,正要和这豪爽的军人,以及那直爽的农民多谈两句,了解一下情况,以便今后寻找狱中可能有的党的组织,然而这时候,一个特务摇着一把蒲扇,从签子门边晃过,接着,便传来一阵开铁锁的响声。
“楼五室,出来放风!”
楼五室没有传来脚步走动的声音。
“放风!”
还是没有动静。
“喊你们出来!”
“楼五室怎么啦?”刘思扬把头探出风门,看见特务正摇着蒲扇,在楼五室门口吆喝。
“好几间牢房,都病得没有人起来放风了。”背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说。
“楼六室放风!”特务干涩地叫了一声,又在开动铁门。刘思扬退回余新江身旁,心里猜想着:大概楼六室没有完全病倒,有人出去了,所以特务没有再怪声嚎叫。
过了一阵,铁门上的锁叮当地响了,特务打开了楼七室的牢门。
“出来放风!”
丁长发缓缓地移动一下身子,揩揩汗水又坐下去了。满屋子的人,都没有想站起来的动作。只有龙光华,走到放便桶的角落,伸手去提那桶装得满满的粪尿。
“让我来吧。”刘思扬从未做过这样的苦役。此刻他要求着自己,努力习惯新的生活,也希望逐渐接近同牢房的战友。他丢下扇子,自告奋勇地走上前去。
“好吧,你去倒尿桶,我去找水!”龙光华拾起扔在墙角的小水罐,大步走出了牢房。
刘思扬抓紧便桶上的粗绳,用力往上提,额角上冒着汗,手臂颤动着,他卷了卷苦麻而不灵活的舌头,积聚起全身力气,踉跄着把便桶提了出去。沿着高墙,走过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地坝。墙角里的野草和苦蒿也枯萎了,他不知道龙光华还能从哪里弄到一点水回来。
厕所里到处撒着恶腥的竹片,纸块。在这些竹片、纸块上面,沾连着一片片黑色的血块,一滩滩酽痰似的粘液。绿头苍蝇,营营地飞扑;密密麻麻的蛆
虫,蠕动着身子,一堆挨一堆地爬着……
刘思扬倒过便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头脑象要账破似地膨胀着,嗡嗡地响,手脚也麻木了。他站不稳,依在墙边,昏昏沉沉地过了好一阵。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住在二处的黑牢里,不见阳光,受着折磨,身体比过去衰弱多了。他挣扎着,艰难地走出厕所。
狭窄的地坝,这时变得特别空旷起来。楼梯也变得又高又陡。刘思扬走了两步,就觉得耳鸣目眩,再也无力走动了。一间间死锁着的牢门,一张张空无人影的铁签子门,在眼前晃动着。……
“你怎么啦?”龙光华赶上来,问了一句,从他手上接过便桶。回到牢房,把水罐朝墙角一扔。大声骂着:“一点水都找不到,他妈的反动派,真做得出来!”
刘思扬定定神,又回到余新江身边。牢房里的人们,挤卧在人丛中,困难地扭曲着身子,在滚烫的楼板上,发出一阵阵难忍的喘息。
“他妈的!”龙光华的眼睛冒出怒火:“混死了,我们也不缴枪!”
屋角里,一个秃顶的老头子,皱着眉梢,艰难地撑起上身,向牢房四周看了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突然伸手捂住胸口,咯咯咯地咳了起来。他的喉管里堵塞着一块东西,上下不得,把脸憋得通红,接着变成苍白,嘴唇也青紫了,气喘越急促,呼吸就越发艰难了。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从老头子口里喷涌出来。他的口张得大大的,两只失神的眼珠呆直地望住签子门。
过了一阵,老头子才苏醒过来,翻着两只白眼,直瞪着低矮的屋顶。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睁大了眼睛。
“老大哥,你还是喝口水吧。”旁边有人请求着说。说话的人似乎还不知道水罐早已空了。可是刘思扬马上又听见那人补充了一句:“我在碗里给你留了一口。”
“这阵好多了。”老头子细声回答,微弱的语音,拖得很长很长,他慢慢地说:“水——留——给——伤——员——”
是吃饭的时候了,室外传来一阵混合着焦糊与霉臭的味道。可是刘思扬除了口干舌燥,毫无饥饿的感觉。出去提饭桶的龙光华,在牢门口大声喊道:
“同志们,吃饭了!”
刘思扬抬头看了看,饭桶里面尽是乌黑的碎石似的硬饭粒,他卷了卷麻木的舌头,涌出一阵厌恶的感觉,扭回头,再也不愿看那饭桶。
龙光华把饭桶撂得咚咚响,想惊醒所有昏睡着的人。可是,人们象早就知道桶里边的东西似的,隔了好久,还是一潭死水似的沉寂,没有人抬起头,甚至不愿睁开眼皮看看。龙光华站在那里,眼圈遽然红了。一眶热泪,突然涌向这豪壮军人的眼帘,他挪开步子,站到老头子身边,恳求地说:
“两天了,大家一点东西不吃!老大哥,身体是我们革命的本钱呀!”
被称作老大哥的病弱老头子,困难地支起上身,依着墙,喘息着,他的声音里,出乎刘思扬意外,竟出现了一种坚定不移的刚毅气概:“大家起来吃饭!……大家都吃一点,……”语音里带着激动的颤抖:“好吧,先给我舀……”
满屋昏睡的人渐渐睁开了眼睛。
刘思扬迟疑着,走了过去,他挖开干硬的饭粒,给老大哥舀了大半碗,又把筷子递给他。老大哥吃了一口,喘着气,脸色也变了,又捶了捶胸口,才勉强咽下去。接着,他便用筷子敲敲碗,招呼着大家:“大家都……吃一点……,别叫敌人小看我们!”
望着老大哥的动作,满屋的人都勉力坐起来。丁长发最先露出笑脸说:“给我舀嘛,我吃一碗!”
又一个人象接受任务似地举起手,毫不犹豫地喊:“我来半碗。”接着,有许多人递过碗来,“也给我一点……”“我吃小半碗……”“我也……”
刘思扬强烈地感到,这些声音,都是忍受着痛
苦,咬着牙关迸出来的。他此刻还不知道,狱里的缺水,完全是敌人有意制造的,因此,在极度干渴之下的吃饭,竟成了一种战斗,一种不屈服于迫害的战斗。只有顽强的斗争意志和不屈的决心,才能鼓舞人们听从老大哥的劝告。刘思扬一个一个给大家舀了饭,自己也勉强咽下几口干硬霉臭的饭粒。他又给仍然昏迷不醒的余新江,留了半碗……看见大家都放下碗筷时,他站起来提着饭桶在室内绕了一圈,龙光华朗声叫道:“再给我舀!”又干脆添了大半碗,另外的人,谁也不再伸过碗来。刘思扬只好把大半桶剩饭。送出牢门外去。
院坝里摆着一排饭桶,都装得满满的,几乎没有人动过。刘思扬目不转睛地盯住成排的饭桶默默站着,心里涌动着一阵复杂而痛苦的感情。他不知道这种迫害,将要继续到什么时候。
黄昏,在郁闷的寂静中悄悄来临。
特务拉开铁门,反复查看每间牢房,单调的点名的呼号声,象凶残的野兽,在荒山野谷中嚎叫。天空繁星闪烁,天边卷起一片乌云。又黑又闷,屋顶象一口铁锅,死死地扣在头上,叫人透不过气。蚊虫嗡嗡地夹杂在呻吟声中,成群结队,呼啸着,穿过铁签子门缝,潮水似的涌了进来。那些赤条条地躺在楼板上的,被灼燥、闷热、刑伤和病魔折磨倒了的,连血液都快要干涸的人们,听任它们疯狂地进攻着,连挥动手臂驱赶它们的力气都没有。
刘思扬勉强躺在火热的楼板上,不知过了多久。
半夜里,屋脊上传来了呼呼的风声,闷热的牢房清凉了一些。远处,闪光的电闪,渐渐近了,听得了沉闷的雷声。突然,一声惊雷,猛地把刘思扬震醒。
“梆!梆!”
一阵竹梆声在耳边响起,一处岗亭敲过,另一处岗亭又梆梆地敲响。被惊雷震醒的刘思扬,默默地听着监视的梆声,一声接一声,无休止地紧敲着。
“梆梆梆!梆梆梆!……”
梆声突然急促起来!
“听,又要提人!”黑暗中有谁紧张地说了一声。电光闪闪,又是一声炸雷!
狼犬嚎叫着,象从远处猛扑过来!隔壁牢房的铁锁响了一声,接着,传来推开跌门的哗啦啦地巨响。
“5018号!出来!”
“5013号!”
听见这声音,刘思扬扑到地门边,从风洞口伸出头去,在狂风呼啸,电光闪闪的瞬间,瞥见一个身材高瘦的人影,从容地跨出牢门,立刻,一副闪光的手铐,铐住了他的双手!
强烈的电闪,忽然照亮了楼口,铐上手铐的人在强光照射下,跨下楼梯,又向前走。在对面一间女牢门边,他突然站住脚,象铁铸的塑象似的倔立在狂风闪电里,似乎要等待和谁告别。正在这时,一个头发长长的孕妇,披着撕碎带血的衣衫,突然出现在女牢的风门口,她伸出了双手,隔着铁门,紧紧抱住那个身材高瘦,戴着手铐倔立的人。
“他们是谁?”有人在问。
“不知道,昨天从云南押来。”黑暗中有人应了声。
……女牢风门边紧握着的双手分开了,远远地分开了!戴着手铐的人,霍地回转身,高举双臂,在震耳的雷鸣中向着所有的牢房昂然呼唤:
“同志们,别了。解放的那天,请代向党和同志们致敬!共产主义万岁!”
滚滚的雷音中,又是一阵耀眼的闪电,刘思扬噙着泪汪汪的双眼,看见丁长发面向墙角站着,他的指甲在对面的墙头,趁着电闪又深深地刻下一道清楚的痕印。刘思扬明白了,他刻画的那一条条痕印,正是无数次秘密屠杀的铁证!这时,透过雷声传来几声枪响,接着便是一阵令人心悸的狼犬的嚎叫。
粗大的雨点,狂暴地撒落在屋顶上,黑沉沉的天象要崩塌下来,雷鸣电闪,狂风骤雨,仿佛吞没了整个宇宙!
丁长发的指甲缝里嵌满了石灰粉屑,捏紧了拳头。
“他妈的!”龙光华摇着跌门,咬牙切齿地喊:“给我一支枪,我杀完这群野兽!”(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