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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08-16徐小赫

中国青年 1957年6期
关键词:老大娘灶膛老乡

徐小赫

从小,我喜欢唱歌;现在,我是一个专业文工团的一名正式歌手。对我来说,歌,已成为我生活中主要的东西。在我这短短三十多年的经历中,已经积累了、学会了不少各个时期的歌子。

我不清楚最初是如何开始的,只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在那古老而肮脏的城镇里,我穿着一件黑色打补钉的上衣,光着脚丫,流着鼻涕,和邻家的孩子们一起,属上扛着短毛竹杆,在黄昏时狭窄的街道上,威风凛凛地,用那不合节拍的调子一遍又一遍地唱着: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

除军阀,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

齐欢唱,齐欢唱!”当我们唱到“齐欢唱”一句的时候,我们神气活现地高举起竹杆,像一个指挥员挥舞着他手中的马刀似的。

那时,我不明白什么东西叫“列强”,什么东西是“军阀”,反正当时大家都唱,我跟着也就学会了。

我就那样跟着别人唱唱,学着别人哼哼,从此,学会了不少歌子。

人们说,“歌,是时代的号角!”的确是。假如你有体验的话,当你唱超每一个时代、每一个时期流行最远最广的歌曲的时候,那个时期的全部生活面貌,就会重新呈现在你面前。直到今天,有时当我轻轻哼起“大刀问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那首有名的“大刀歌”时,我的整个心情,就仿佛又飞到了那抗日战争开始的年代;那种敌忾同仇、慷慨激昂、奋勇向前的情绪,立刻又会使我激动起来。

人们也说,“歌,是力量!”也的确是。假如你能领会的话,你完全会信服。以后,我参加了革命,走过很多地方。当我们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们一边行军,一边唱着“游击队之歌”向太行山里撤退,那时我是多么坚定地相信着,如歌词中所说的那样我们是一支打不垮、拖不烂的人民队伍;在敌人“五一”大扫荡时,我还是队伍里的一个小鬼,敌人铁壁合围,我们的队伍化整为零,我跟着宣传队一起走,在夜晚黑黝黝的高粱地里,有潮湿窒息的地洞内,我们还轻轻地哼着,有时是几乎在心里默默地唱着:

“我们是八路军,我们是一家人,

战斗在一起,生活永不分。

同生死,共患难,

....................”

这时候,我们女同志有的几乎掉下眼泪来。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小资产阶级感情,不,他不了解!当我们猛地抹去眼泪,我们的心里是充满着胜利的信心和力量。以后,在国庆节游行当我初次走向天安门广得,挥舞着手中的花束,唱起那“歌唱祖国”雄伟而又高亢的歌曲,我也不禁会想起那艰苦、困难斗争的年代,在我欢乐的笑声中,脸上也同时会闪烁着欢乐的晶莹的泪珠,它激起我的感情是复杂的。

作为一个有我自己切身体验的人,我是多么感谢那些音乐家所给予我的斗争的勇气和力量!

歌和人民群众之间,有着深切的感情的联系,也许你不相信,可我是经历过这样的事,现在,我就一点也不夸张的讲给你们听听吧!

我参加革命的时候,最初是在新四军的连队里当文化教员。可我是个广东人,一口广东官话,战士们都听不懂。我心里挺别扭,也着急。

连队驻扎在离村庄不远的山坳里,连绵不断的秀挺的竹林夹着一条小溪和青石板铺成的小道直通村子里。我在空闲成工作苦闷的时候,常喜欢独自到这里来坐坐,想想办法。有时也轻轻地哼着我喜爱的几个歌子,有时索性纵声高唱昌起来。

于是,在一次文化课上,战士们就提出了要求:“余同志,你还是教我们唱个歌吧!”

我正在为难,战士们却都鼓起掌来了,齐声嚷着,“欢迎……欢迎……”

“好!”我能说什么呢,不如干脆答应了。

这以后:一个、两个、三个……新学会的歌在全连都唱起来了。说也奇怪,我和战士们的关系很快就改变了,我们再不像以前那样呆板和生疏了,我发现战士们是那样愿意来亲近我,同时,我也觉得我的生活和感情也开始真正和连队的生活溶合在一起了。

过不多久,上级来人了解我的工作情况,指导员把我喊了去,我担心要挨批评了。可是当上级问起我的工作情况时,指导员却插嘴说:“小鬼干得不错,战士们都喜欢她!”忽然,指导员又狡黠地眨一下眼,把脑袋一偏,朝窗外一努嘴,“你听——”

二排的战士,正从青石板路上走来,他们扛着柴禾,一路走着,一路高声唱着,

我脸涨得绯红,害羞极了:就是教了几个歌,有什么可以值得称赞的呢!

不久,我被调到团部去工作了。战士们知道了都不放我走,我也舍不得离开他们。临走那天,那难舍难离的感情,正像我以后送我爱人南下进军时一样。战士们替我扛着背包,一直送我到团部沟口。我像有很多话要说,可又说不出来,最后,我接;过背包站住,我说:“我们一起唱个歌吧!”

“好,唱什么?”

“新四军军歌!”

在溪畔的竹林里,我们站得整整齐齐地唱完了歌,就握手分别了。

但就在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团部突然接到了“皖南事变”的情况。我们因为离司令部较远,当接到转移的命令时敌人已经窜到离我们只有十里来地的士桥镇“附近,并且两翼已经包围了我们。我们只好分散突围,团政委让我和通讯班的战士一起走。

我跟着通讯班按着指定的方向:向山里转移,白天隐蔽,晚上走。

一天晚上,我们翻越凤凰岭的时候,突然迷失了方向。山上山下,一片漆黑,只有靠山脚的一小块地方,露出一星微弱的光亮,我们就朝着那丝光亮模下山来。前面是一座不大的村庄,光亮就是从村口的一座竹棚中透出来的。

当我们顺着光亮走近这家竹棚时,里面的灯突然一下子息灭了。四周黑沉沉的,天上连一颗星星也没有,风吹着竹林刷刷直响,看样子似乎要下雨了。

我们靠着篱笆站了一会儿,班长给我做了个手势,我就摸索着走上石阶,推了推门,门关得严严的。我轻轻地拍了几下,低声问里喊着:“老乡,老多。”

竹棚里似乎有个人在黑暗中碰翻了一个瓦罐,里面“啪啦”一响,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我凑近门缝往里瞧瞧,什么也看不见,我继续喊着:“老乡,不要害怕,我们是新四军!”

屋里没有回答。

“老乡,老乡,我们是真正的新四军。不要害怕!”

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无可奈何地转回身去,战士们都紧紧地围在我跟前。这时,我突然听见屋里有一阵细碎的蟋蟋蟀蟀的声音,接着,我似乎感到有一个人娜近门口,从门缝里在向外窥探我们。我急忙更柔声柔气地喊了几声:“老多,开开门吧!我们是……”

我还没说完,里面终于有人答话了,是一个老年妇女苍凉的声音:“同……新四军早走了!”

班长连忙接上去说:“我们是突围出来的,走错了道。”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们听见里面嘁嘁喳喳地好像有两个人交头接耳商议什么。我们警惕超来了,闪开门口,立刻把枪掏了出来。

突然,我们又听见那老大娘疑疑惑惑的声音,“谁知道你们是干什么来的!”

我们的班长可有点不耐烦了,把匣子枪在手掌上一拍,粗声粗气地回答:“啊呀!老大娘我们就是新四军,这还能骗人吗?”

“要是新四军……”老大媳说了一半就停住了,我们又听见屋里叽叽咕咕了好一阵后,老大娘才接着往下说,不过这回的声音可柔和多了:“好吧,你们给我唱个歌一一新四军的歌。”

“行啊!”我回答着,心里开始豁朗起来了。同志们一个个都挤在我跟前:我给大家做了个手势,低低地说着:“来:同志们!我们唱吧!”

我们十几个人,紧紧地挤在竹棚子的门口,开始轻轻地、严肃地唱起我们心爱的歌子: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着我们的姓名;

孤军奋斗罗霄山上,

继承了先烈的殊勋。

黑暗浓密地裹着我们,我们彼此都看不清,但从我们,心的深处所吐出来的热气,像汇成一个光明的火把,在我眼前高高举起。

我尽量使我唱得准确而合拍,我将我对生活全部的感情交织在今晚这歌声里。我唱着,刚才那种爬山越岭、饥渴疲备的痛苦,似乎都成为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我唱着,在我眼前,出现了一种壮丽而严肃的生活;我唱着,感到整个大地在我脚下颤动着,在给我们作着无声的伴奏。

我们的歌声穿过了这浓密的黑暗,打破了这村庄的静寂。突然,附近几家竹棚子里,灯光都亮超来了,昏黄的光线一道又一道地斜射在凹凸不平的青石子路上,投进葱郁的树林子里。慢慢地竹棚子的门,也一扇一扇地轻轻地打开了,立刻一大片灯光洒到我们身上:我转过身去,面向着老大娘家的大门,继续唱着:

千百次抗争,

风雪饥寒。

千万里转战,

穷山野营。

门“呀——”地一声敞开了,老大娘扑出门来,伏

在我身上,紧紧地搂着我,眼泪从她凹进去的眼眶中直滚下来。她一面大声地向屋里喊着,“囡呀!还不快点上灯!”一面搀扶着我,连连地说:“快进屋歇歇,快进屋歇歇……”

我和班长扶着老大娘进屋去,老大娘还一直重复地絮叨着,“同志们!对不起啊!真对不起啊!……..

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在锅台上点着了灯,又添了几根灯草进去,把灯火拨得旺旺地。然后,点着了一把柴火,塞进灶膛里,给我们烧水。

这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咳嗽声,远近的老乡们都络续地走进屋子里来了,他们有的抱着柴火,有的摔着干菜,有的拿着脚盆;亲热地拉着战士们的手,端祥着战士们的全身上下:

“同志,叫你们受委屈啦!”

“同志们,实在对不起得很。”

屋子里灯火通明,洋溢着一种亲热、和睦、闹哄哄的气氛,班长向老乡们打听着这一带的情况。

我蹲在老大娘身旁,老大娘开始给我讲着就在不久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也是在昏黑的夜晚,村里闯进来一股国民党匪军,他们冒充新四军,又抢东西叉拉夫 ,把个村子上上下下糟塌个够了才走。从此,老乡们可提防得紧了,怕再上当受骗。

老大娘一面讲着,一面有节奏地“呼搭,呼搭”抽着风箱。灶膛里的火一旺一熄,一明一暗地照着老大娘那慈祥的面孔,我望着她那脸上布满着的蛛网似的皱纹,那和蔼的眼睛,感到那么熟悉,就像回到了我多年不见的妈妈身旁一样。

老大娘一手搂着我的肩膀,自嘲似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停住了手,默默地望着灶膛里的火,又像是对我讲,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的,革命的歌,只有闹革命的同志才唱得准头。”

灶膛里的柴火烧得哗剥响,我全身被热气烤得懒洋洋的,就依着老大娘的膝头睡着了。

第二天傍晚,我们才离开这村庄,去追赶大部队。老大娘恋恋不舍地牵着我的手,送到村口溪边的小桥旁。

从那时到现在,十五个年头过去了。生活丰富了我,我不但喜爱唱歌,而且我还想编歌。我总想自已编一首歌:这首歌要唱出我们革命斗争的道路,唱出中国人民站起来的气魄;唱出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情,唱出我们的过去;唱出我们的现在,也唱出我们美好而幸福的将来。我多少懂得一点作曲的道理,我知道要一下子包括那样多的内容是不行的。可是,我那种,想尽情歌唱的感情,在我心中一天一天地在上涨,一天更甚一天地汹涌澎湃着。

(李国靖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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