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里发生的事情(上)
1957-08-16熊怀远
熊怀远
一
开学三周了,可是我们还没有数学分析老师,同学们都等急了。一大群同学联名写信给高等教育部,要求立即派教师来;我和几个女同学每天都跑去找系主任——一个热情、矮胖的老头;不少性急的同学已组织了自学小组,选出了组长,开始在自修。
“怎么办,没有老师叫我们怎么学习呀?别人还能自修,我,即使老师站在旁边讲上几遍,也还摸不着头脑。”李珍梅,这个平时最不爱说话的姑娘愁苦着脸对我说。
我深深了解她的苦衷。她原来只是小学程度的女工,在工农速成中学学了三年就考进大学来。开初,什么功课都赶不上,有人劝她退学,她理也不理。她对我说:“旧社会,能找到工做就算幸福了,我做梦也没想到能念大学呀!现在每当我领取助学金和家庭补助费的时候,心里就说不出的激动。既然国家要我在这儿学习,我有什么理由退学?”我建议她去申请免修一些课程,她摇了摇头说:“你们学得了,为什么我就学不了?”她学习很勤奋、刻苦,甚至星期六晚上也找个安静的地方,点起腊烛看书。有时候,我劝她休息休息,她说:“学习搞不好还能安心休息?”我又劝她说:“你不休息,头昏脑胀的,怎么学得好呀?”她说:“我的年纪比你们大,少休息一会不要紧。”她呀,就是这样整天埋在书本里,学习勉强能赶上,考试结果都得了“及格”。在班里面,她很少说话,同学们也不注意她,大家对她的印象是:“有她不多,没她不少。”现在因为没有数学分析老师,空了三周功课,以后赶起来自然很吃力,她怎么能不发愁呢?我只好劝她说:
“先把其他功课学好吧。等新老师来了再说。”
“唉!”她感慨地说:“就是缺乏人材呀,我恨不得赶快毕业出去工作,可是我又没把学习搞好,心里真难受。”
有一次,我又跑去找系主任,还没进系办公室的门,里面粗声嘎气的声音就使得我不觉停住了脚步。只听得说:
“韦老师,你究竟把我们怎么办?你究竟负起了责任没有?没有老师,我们只好坐在那儿干瞪黑板!自学的速度也慢得简直像乌龟爬沙!我们都有向科学进军的计划,都有自己的理想,可是物理系的学生不懂微积分怎么成?
这是孙石洪的声音,我甚至能想像出他说话的神气:昂起头,一绺卷发垂在右额前,那对炯炯有神的傲慢的眼睛含着敌意似的盯着你。他很聪明,是班里面学习最好的一个,可就是不谦虚,以高材生自居。记得小玲给我说过,开学初,他在书店里买了一大堆书,一个人搬不了,请小玲帮忙。他跟小玲说:“这学期我就能看完这些书,大学阶段我要学懂俄、英、德三国语言,毕了业,就要立刻去投考副博士研究生。”小玲为难他说:“你总爱说大话,别想蛇吞象吧!”他说:“你瞧不起我吗?”小玲回答得很干脆:“就是。”他委屈地说:“咱们等着瞧吧!”
“我和行政上一直在替你们想法,可是到现在还没结果呀。”是系主任解释劝导的声音:“不给你们找到老师,我也睡不着觉呀。只要找到老师,空下的功课都有办法补上去。你先回去吧,找到老师立刻通知你们。”
“这些话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啦!”
“可是你又叫我说什么呢?”
“那我们就不用学习了!”声音刚落,门把“咔嚓”响了一下。孙石洪气冲冲地走出来,差点和我撞个满怀。他也不看我一眼,那红得发亮的鼻子在我眼前闪了一下,皮鞋“格达”“格达”响,边走边嘟哝:
“没有教师也成个大学!”
提起他的鼻子,得说明一下:本来它不是红的,只是当他激动的时候,才像涂上了红墨水那样红得厉害,又因为他一点小事也会生气半天,所以他的鼻子总是红的。同学们便把“红鼻子”这个绰号叫开了。不过没有人
当面这样叫他。唯独小玲天不怕地不怕,冲着他的脸就叫他“红鼻子”。很奇怪,不管小玲怎样对待他,他都不生气。
我在系办公室门口犹豫了片刻,觉得进去找他也没结果,便扫兴地转了回去。
一天,小玲兴冲冲地跑进宿舍,上气不接下气地叫我道:
“温玉薇!系主任叫你。快走!”
你看她着急的样儿:嘴里喘着粗气,李满的胸脯急急起伏,两颊更红得鲜艳,那雨只水灵灵的带着焦急的期待又闪着兴奋的光辉的黑眼睛呀,我真找不到字眼来形容它,那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来回甩着,更显出她的活泼,怪不得小伙子们都跟着她打转转。
“这个时候叫我干什么呀?”
“我看他刚才眉开眼笑的,我想准是……”
“数学分析老师来了?”我着急地接上去。
“但愿如此。你快走吧!”说着一手拉住我的衣襟就往外跑。
“给我们带好消息来!”我远远还听见李珍梅在门口叫。
“别忙,小玲!你这样拉着我干什么呀?衣服扯了要你赔!”她这样拖着就跑,累得我实在喘不过气来,我怎么能和这个机灵活泼的姑娘赛跑呢!
这小玲呀,就是讨人喜欢。会唱歌,会跳舞,还能打球,一到休息时间,她不是唱就是跳,或是连唱带跳,那简直就像花园里的蝴蝶,一会在这,一会在那。同学们都愿意和她接近,一致选她当文娱委员。同学们说:“班里面没有她,就不热闹。”
在系办公室门口,正好碰到系主任从里面出来,我劈头就问:
“韦老师!数学分析老师请来了吗?”
“请来了!请来了!明天就给你们上课。这一下可高兴了吧?哈哈!”他咧开嘴由衷地笑了,眼睛只剩下一条缝。他的高兴原来并不亚于我们!
“呵!”小玲惊喜得叫起来,然后猛一转身,裙子转得就像降落伞,旋起一陈风。“我回去报告去!”一溜烟跑了。
“你到里面来吧,我有话给你说。”系主任向我招了招手。
走进办公室,他叫我坐下。我的脸热得厉害,不住地用手绢揩汗。都是小玲把我累成这个样子。
“看你满头大汗,一呼一呼的,还没喘过气来呢。我现在讲的话你听得进去吗?他温和而又安静地说,但显然掩盖不住内心的兴奋。
他还要给我倒开水,我慌忙谢绝了。我焦急地说:
“我不渴。您说罢,什么话我都能听进去。”
他把圆胖胖的手指交叉放在桌上,低声而又认真地给我介绍数学分析老师的情况:
“她叫李惠君,是一个很年青的女老师,听说还是团员呢!她是去年优秀的大学毕业生,现在是数学系的助教。太年轻呀!现在还是第一次开课,一点经验也没有。她很胆怯,缺乏信心,她那个教研组的老师不知给她说了多少鼓励的话,昨天才答应,而明天就开始给你们上课了。”
我眼鼓鼓地听着,但他说得很慢,好像要我把他说的每个字都加以考虑似的。他停了一下,用更低,仿佛是说什么机要事情那样说:
“说老实话,我都替她担心呀。我自己当了十年助教才开课,而她呢,只是一年!”停了停,他又笑了。“不过,我那是旧社会的事情。”
他搔了搔后脑勺,又用一种关怀的、教导式的口吻说:
“你是团支部书记,请告诉同学们,如果李老师有什么地方不能使你们满意的话,应当多谅解她。……”
“您放心吧,我们懂得怎样尊敬自己的老师的。”我已经安静下来了,便插嘴说。
“那很好。当然,你也要积极反映教学意见,帮助她改进教学。只是注意千万别打击她的情绪,不能使她丧失信心。”
“好吧。我找陈平雷商量商量去。”
他思考了一会,说:
“对,他是班主席,应当和他商量……”
“韦老师!”门口传来一声娇嫩、急促的尖音,接着是一障杂乱的脚步声和哄动声。我知道是小玲带领人马来了。
他收住话头,走上前去把门打开。小路首先踏进来,在她绯红的脸蛋上,汗直往下淌,就像水珠在莲花瓣上滚动一般。她一进来就问:
“系主任!新老师在哪儿?叫什么名字?”
“是不是教授?是不是教授?”紧跟在她后边的孙石洪抢着问。
其余同学一窝蜂似的拥进来,团团围住他,人声、欢叫声把他淹没了。
系主任被吵得没法,不住地说:
“安静点,安静点,大学生了怎么还像小娃娃呀!”
这样闹了一会,稍为平静之后,他才说:
“大家到教室去吧,让温玉薇给你们说明白。我简真对付不了你们。”
“同学们到教室去吧!这里太窄了。”我也帮着说。
“到教室去!”一个像牛吼似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陈平雷。他是转业军人,脸方方的,在凸凸的额头下面长着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身材很魁梧,是学校的蓝球代表队队员。小玲特别赞赏他的哄亮的嗓音,她对他说:
“你不应当念物理,你最好去进音乐学院”
同学们慢慢退走了,我听得小玲边走边在取笑孙石洪:
“你这个自学小组组长当不成了吧!”
走出门,李珍梅在那里等着我,她拉住我的手说:
“你要把我的情况给数学分析老师说呵,我多需要帮助呀。现在增加了这门课程,我真害怕要掉队。”
“好的。你自已去找她不更好吗?”
“我不会说话。我不敢去。”
“不用怕。她是个女的。”
二
李老师的个子不高,和我差不多,脸圆圆的,弯弯的眉毛使她的眼睛显得更加温柔和善。她不太注意外表,不是穿黑色就是穿蓝色的服装,如果不是她胸前别着红色的教工徽章,别人还会把她当学生看待呢。她知道李珍梅的情况后,就亲自到宿舍里找她谈了许久。李珍梅很兴奋地告诉我:
“李老师要我多跟她联系,有困难多找她。这一下可有希望了。”
“你以后敢找她吗?”我逗趣地问。
她微微一笑,忸怩地说:“她那么热情,我有事怎么不找她呢?”
小玲却失望地给我说:“真糟糕,温玉薇!李老师说她不会跳舞,也不爱唱歌!”
“你不能对她要求太多呀。小玲!”
“可是我想,她既然能教数学分析,当然也应当会唱歌跳舞呀。不然,生活多枯燥呵。”
“那你就去教一教她吧!”
“呵,那怎么成,文娱委员管不了老师呀!”
孙石洪却以另一种眼光看她,这是轻蔑、鄙视的眼光。他一摆手,说:
“哼!她也能开课?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李老师确实缺乏经验。你不知道,她上课的时候,我常常替她捏一把汗。
她一走上讲台,几十双眼睛朝着她的时候,激动、紧张、胆怯就使得她慌张失措。讲话、很快,而且常常着急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们、都听不懂,只是看着她一会说这,一会说那,笔记也记不好。她的眼睛也不敢朝我们看,不是对着黑板,就是向着讲桌,有时偶尔一望同学们,看到我们没精打采或有疑难的神色,便慌忙停下来,问道:“怎么,没听懂吗?”可是,同学们一声不哼,有的还忍不住叹了口气。她犹豫了片刻,又赶快把刚才讲的重述一遍;有时秩序较乱,有谈话议论的声音,她又怀疑自己讲错了,于是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或慌忙翻讲稿。这时,我真想走前去给她说:“李老师,镇定点吧,没什么可怕的!”由于这些原因,时间便掌握不好,常常前松后紧,快要下课的时候,便匆匆把这课的教材简单交代一下,或者已经该下课,同学们早就不耐烦了,还没完没了地往下讲。她也会忘记一些东西,甚至讲错一些东西,虽然过后她总积极补充、更正,可是我呀,不能不常常替她担忧。
开始,因为讲的课程中有些是同学们自学过的,所以困难不很大。有时候,我问一些同学征求教学意见,他们不说好,也不说坏,只是淡淡一笑,或干脆不理我。
课堂秩序愈来愈坏了,先前不过有人叹叹气,打打呵欠,现在竟然交头接耳,传纸条,打瞌睡……起来。看到这种情况,心里真着急,但也没有办法,你去批评别人嘛,他们回答得很干脆:“听不听反正一样。如果没有纪律约束着,我们早就跑了!”
跟孙石洪坐在一块的一个高头额、尖下巴的家伙更使人讨厌,他不是做鬼脸就是说怪话,每当李老师下课走出教室后,他就要在后边,又是挤眉眼,又是吐舌头,唉呀,实在难看;或是当着大家的面说怪话:“当一年助教就开课,天才!天才!”或是换另一种口气说:“真不知天高地厚,三岁娃娃也要挑百斤重担!”
有一天,黑板上出现了一首打油诗:“上课听不懂,下课看不懂;不懂加不懂,大家变饭桶。”同学们一看,纷纷地议论开了,教室里在谈,寝室里在谈,这个说:“数学分析真是攻不破的铜墙铁壁呀!”那个说:“想学懂数学分析呀,非日啃夜钻,拼上条命不可!”
快活的小玲也皱眉叹气了,她给我说:
“她怎么不会讲课呀!我的功课都堆积成山了,要留级了!”
至于孙石洪,那叫得最响亮了:
“我早就知道她不行。学校真不负责任,没有教授也要请个讲师来嘛。咱们找校长去!”
他又对小玲说:“我的计划给她搞垮了!本来我现在要看完三本参考书,可是现在一本也没看完。都是该死的数学分析!”
他天天催促我去反映教学意见,甚至叫我要李老师限期改正“错误”,否则不要她算了。
他领导的自学小组又叫嚷着要恢复活动了,并公开号召同学们参加,得到颇多的拥护者。小路也签了个名,他干得更起劲了。
李珍梅却还是老样子,不言不语,只顾自己的学习。她经常去找李老师,李老师也常常找她,她们两个相处得倒满好的。小玲说她们就就像两姊妹一样,并且列出三点理由:第一,她们都姓李;第二,她们都穿蓝色的人民装,第三,她们常常在一块。
我和陈平雷可急得团团转。这些意见怎么能直接反映给老师呢? 准会伤害她的自尊心和自信心。要是她
不干了,我们没有老师怎么办?有老师总比没老师好呵。可是同学们吵嚷得这样厉害,又怎么能不管呢?所以,我矛盾得很,有时同情老师,有时又埋怨她。本来李老师经常叫我去谈话,我也常常主动找她。但现在我在她面前就发窘了,这么多意见,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所以我渐渐就害怕找她了,见了她也忙着躲开,免得她问这问那。至于同学们和她就更疏远了,虽然她常常来辅导我们学习,以前同学们也围住她问个没完没了;但是现在没有人理她了,有些人是因为轻视她,有问题不问她,有些人却因为堆的问题实在太多,无从问起。
我和陈平雷不止一次去找系主任,他又和数学系联系;请了几位老师来听她讲课,提了一些意见,以后她便有一些进步。可是,不耐烦的同学们哪里能满足这些进步呢,而且根本就看不见这些进步。
事情终于发生了。
有一次上课,李老师进行提问,叫了几个同学都答不出来,有一位同学虽然说了几句,但牛头不对马嘴。这时,孙石洪踏着响底皮鞋,怪刺耳地进来了。上数学分析课,迟到是他的惯例。进来后,他仍昂头阔步,旁若无人似的,“格达”“格达”往后边走去。本来他的位置在前边,为的是和小玲靠近一点,但数学分析课,他就要跑到最后一排去,以便他进行其他活动。
这没有影响老师的情绪,大概她也习惯了,她仍继续她的课程。
“张苑玲!你来回答吧。”
小玲慢腾腾地站起来,不敢看老师,异常难堪地说:
“我连题目也搞不懂。”
老师便把题目的意思重述一遍,而且讲得特别慢。
“我不知道。”她小声、羞愧地说
“好吧。那你坐下去。”李老师没奈何地说。
她坐下去后,赶快伏在桌子上,不敢抬头。
沉默了片刻,李老师显得异常失望地说:
“这个问题不搞清楚,新课就不能进行。是不是大家都不懂?如果不懂,我再讲一遍。”
“一百遍也是白费。”孙石洪在后面恶声恶气地说。我心里猛地一紧。
但她没听清他的话,所以用温和的口吻对他说:“你有意见吗?站起来说吧。”
他站起来,那两只傲慢的眼睛,毫无顾忌地盯住老师:
“我说,你讲的东西没有人能够听懂,还不如干脆不讲,让我们自修!你怎么也不注意一下,究竟有几个人在听你讲课?”
她的脸刷地红了,粉笔从手中掉在地上,碰成两段,眼睛一闪一闪,显得异常难过、羞愧。教室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弹,大家眼睁睁地望着她。我的心呀,不知道是焦急,难过,还是气愤,它通通直跳,像要冲出我的胸膛似的。这空气呀,简直会使人窒息。
突然我听到收拾讲稿的声音,定眼一看,她已默默走下讲台,走了。
讲台上留下几支完整的粉笔。
“孙石洪!立即去向李老师道歉!”陈平雷激怒的声音霹雳一样震破了这沉肃的空气。同学们立即回过头来注视孙石洪。他满不在乎地说:
“道歉?是我要向她道歉,还是她要向我们道歉?”
“对!她搞垮了我们的学习,是她应当向我们道款!”那个高头额家伙帮着喊。
“胡闹!你们没有权利侮辱老师!”陈平雷气得脸红脖子粗地说。
“我看是你在侮辱我!”孙石洪用他惯有的轻蔑的眼光瞅了他一眼,回过头,走到小玲跟前说:
“你答不出来,不用难过,我会帮助你的。”
说罢,走出教室,扬长而去。
同学们立即哗地争吵开了:议论声、吵闹声、叫喊声以及碰响桌椅的声音混成一片。秩序混乱极了,大家都说话,结果就不知道究竟谁在说话。
陈平雷回过头,对我说:“咱们赶快去给老师说清楚,他一个人代表不了我们。”
我还没来得及答应他,那个高头额家伙就做出一付讥讽的嘴脸说:
“陈平雷!谁说孙石洪的意见是他一个人的呀?”
“难道是全班同学的!”他说着,唾沫星子都飞出来了。
“生什么气?我也没有这样说。”他把手往两边一摆,
(图片见原版面)
(‘孙石洪!立即去向李老师道歉)
眉头高高竖起成个八字。说罢也跟着出去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心绪烦乱极了。无意中,我看了一下小玲,她默默坐在那里,看不到一点往日爱吵爱闹的样子,她变得忧郁了。
我走前去问她:“小玲!你怎么不说话呀?”
她皱起眉毛,眼睛痛苦地看着我。过了一会,才撅起嘴巴说。“他那个脾气死也改不掉!可是,李老师也不好呵!”
她的脸色更阴晦了,等一会又用细微的,幽怨的声调说:
“我说,我们的学习条件太差了!没有教科书,又是这样的老师,叫我们怎么学习呀?”
说着,说着,哭起来了。
四周响起了轻轻的鼾声,同学们甜蜜地入睡了。
我躺着,思潮起伏……
“我们的学习条件太差了!”这句话使我想起很多事情。是呵,我们的条件不好。你看,我们五十个人堆在一个房间里,挤得转身换步的地方也没有,冬天没有暖气,我们只好生起火炉,这也不顶事,手还是冻得记不下笔记。电灯也忽明忽暗的,因为旧电厂经过扩建以后,还不敷需要,而新电厂尚未建成,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身边准备一条蜡烛,电灯熄了就把它点超。对于这些,同学们没有怨言,大家都能体应变到国家的困难。我们的社国还不富裕呵!李珍梅说:“我们是来学习的,不是来享福的。”可是,老师教不好却使同学们不能忍受了。小玲流泪的可怜模样,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而且,我还恍惚听到她呜呜的孩子气的哭声……
我又想起李老师给我们上第一课的情景:教室布置得挺整洁明朗,小玲采了一束美丽的鲜花,插在一只精致的花瓶里,放在铺着漂亮的台布的讲桌上,花上面系了一个紫色的绸带,写着“亲爱的李惠君老师,欢迎您!”当她走进来的时候,同学们整齐严肃地站起来,问她致敬。几十道兴奋的、充满希望的眼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地走上讲台,用颤动的双手,抱起这束鲜花,放在胸前,紧张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唉,这些都过去了。现在怎样呢?孙石洪横蛮粗鲁的话,使得她站在讲台上既狼狈又可怜……
突然,我听得李珍梅翻了个身,而且深深汉了一口气。我们睡的是两层的架床,我在“楼”上,她正好在我底下。
我把头探出床外,对着下边,其实黑古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见。我轻轻叫了一声:
“李珍梅,”
她又翻了个身,小声说:“干什么?”
“没睡着吗?”
“你也没睡着?”
“唉,睡不着呀”我边叹气边说。
周围轻微的鼾声无忧无虑地此起彼伏,在这清静的夜晚格外清晰。除了鼾声,再也听不见一点声响了。我又开口问她:
“你在想什么?”
一阵沉默。然后她才用惯有的缓慢而沉思的语调说:
“同学们太不了解李老师了,一点也不体谅她。我觉得她很好,她对我的热情、耐心的帮助呀,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样来感激她。她不仅指导我学习,鼓励我进步,而且关心我的生活和家庭。她也给我谈她的家庭,她的历史,她的理想,谈一切有趣的事情。总之,她和谒可亲。你们不要她,我可离不开她……”
她的声音抖动了,不能不停下来。我心里愈加沉重了,喉咙里面像有一块东西噎住似的。我们又沉默了。
“孙石洪的行为太恶劣了。我坐在那里气得差点没哭出来。”她继续说,“我想你会谴责他,可是你一声不哼,光陈平雷在那里喊有什么用?我认为要开支都大会,讨论他的行为。”
“你埋怨我吗?”
“埋怨你。说老实话,你从来没有给李老师反映过这些情况,她给我说,你跟她愈来愈少接触了。她还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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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满不在乎地说:“道歉?……”)
你们都学得很好呢!有时候,她问我,同学们学习得怎么样?我就说,你们都比我学得好。““我害怕,这么多意见给她说了,她会难过呀!”我伤心地申辩说。
“不,你还不了解她,她最虚心了。因为没有经验,她特别喜欢别人提意见。她常常说,改正错误就是进步。你看不见她进步多快。她真是一位好教师呵。孙石洪这样对她呀,我不知道她会多么难受!”
被她这么一说,我胸部像有一条蝇子紧紧地束转着,使我呼吸都发生困难似的。是呵,我没尽到责任,我对不起李老师。我后悔了。
我呼地坐起来,把被子一掀,坚决地说:
“李珍梅!咱们找李老师去!”
“现在?”
“现在!”
“好吧。反正睡不着。”
我们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摸到门口。走出门,清凉的空气扑到脸上,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倒满多的,房屋树枝都黑糊糊的一片。我们走着,加快了脚步。那高大的教工宿舍的黑影屹立在眼前了。这是新建的大楼,它周围还是一片平房,这些平房就是旧社会留给我们的遗产,大楼在平房中真有鹤立鸡群的模样。如果不让这些房屋挡住视线,再往远处望,也许还能看到四五层高的图书馆和社会科学大楼的形影。
三楼左边第二个窗口还亮着电灯,这就是李老师的房间。其余的窗口都黑黝黝的一片。
“她还没睡。”我小声地说。
“她总是很晚才睡呵!”她感叹地说。
来到她的房门口,我的心突地紧张起来,扑通通直跳,见了她说什么好呢?会不会打扰她?迟疑了一会,她催促我说:
“别害怕。敲门吧!”
我提心吊胆地轻轻敲了两下,没有回声,再敲两下,还是没有声响。
“怎么办?睡了。”
“你用力敲吧。看你缩手缩脚的。”我又用力敲了两下,才听见里面有微弱的声音:“谁?进来!”
我不敢打头进去,跟在她后面。她扭开门进去了。
“李珍梅,呵,还有温玉薇,怎么没睡呀?”她在书台上写着什么东西,看到我们来了,便边说边站起来,把笔一放,取下眼镜,“她怎么戴起眼镜来了?”我心里想。
“我正想这样问你,李老师!你应当休息了。”李珍梅回答她。
“谢谢你。坐吧。”
房间不宽,摆着一张铺,一个书桌,一个书架,两把搞子。李珍梅是经常来这里的,所以她很自然地坐在床沿上,我跟着她,也坐到床沿上。李老师正好坐在我们对面。我看了她一下:她的眼框黑黑的,这使她的眼睛显得更大了,在这暗淡的灯光下,她显得更加疲倦、苍白和瘦削。
“有什么事吗?”她还很大方地问。
她这一问使我更拘束了,我不敢看她,脚在地板上无聊地动弹着。我是来向她认错的呀,可是怎么说得出口呢?李珍梅也坐着不说话。她看到我们这般模样便叹了一口气。
多使人难受的沉默呵。
最后,还是她说话了:
“我教得不好,把你们的学习搞得一塌糊涂。你们不喜欢我,要求换老师,这是很自然的。……”
“不,我不这样想。”李珍梅打断她的话说。
李老师苦笑了一下,继续往下说:
“今天下午,孙石洪给我写了一封意见书,他劝告我自动辞去这个我不能胜任的工作,免得你们把我撵走。……”
我一听,说不出的惶恐、焦急,慌忙打断她的说话:
“不,那是他一个人的意见!……”
“你先别打扰我。他还好意地劝告我去学习一个时候,再来教你们。说老实话,这正是我的愿望,我多想学习,到苏联学习多好呵!确实,我的知识太少了,我辜负了你们的期望,我不能继续留在这儿。我正在写辞职书……”
“不,李老师!”李珍梅几乎是喊出来的。这个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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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口还亮着灯……)
善于控制自己的感情的姑娘忍不住呜咽起来,语不成声地说:“你不能走!我需要像你这样的老师!”
她看到这样子,慌忙站起来,走到她跟前,用手抚摸她的头发,过了好久才说:
“别哭,好姑娘!我一定会帮助你们找到一个比我好得多的老师的。你们多么需要一个知识丰富的老师呵!”
系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陈平雷坐在我的左侧。他的怒气未消,他曾耐着性子给孙石洪解释了几次,但最后都争吵起来,不欢而散。现在,他愤愤地说:
“李老师不来上课了,我们又没有老师了。唉,都是他搞的鬼!必须立刻召开支部会,用团纪处分他!”
系主任在房子中间,两手习惯地握在背后,来回踱着步子。他又低头沉思了。记得开学初,我们吵嚷着向他要老师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的。他这样来来回回地走,使我很厌烦。空气沉闷得要命,壁上的大挂钟“滴答”“滴答”走得特别慢。
他终于说话了:
“没有老师的时候,你们吵得我睡不着觉,现在也差不多。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知道这个学校以前的样子,那简直不像一个学校呀!全校不到二百个学生,我在四年级任课,只有两个学生!设备那就更糟糕了,没有电灯,也没有楼房,都是棺材式的平房。那个理发室就是以前的图书馆呀!现在,光我们这一系就有两百多学生,什么大楼呀,体育馆呀,也都在建设。你们看,”说着,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外面被密密层层的脚手架包围着的大楼立刻出现在眼前。“这就是我们的物理大楼。主楼五层,两边四层。快竣工了。里面有电灯,暖气,自来水,有各种实验室,课室,办公室。那个时候,你们就不需要在临时搭起的竹篷下做实验了。我听说你们的两座宿舍大楼很快就能建好。就是赶不上需要呀!到明年,我们再招两千名新生,那又非盖同样大的两座宿舍不可。我们的实验设备已经扩大了八倍,到明年还得增加一倍。可是,人材呀,是用钱买不到的,也不是一年半载能够培养出来的。太宝贵了,比沙漠里的水宝贵百倍。你们要赶快成长起来,你们也应当好好爱护李老师。在顺资力量这样薄弱的今天,年青力量特别可贵呀!”
我和陈平雷默默地听着,不觉凑了前去,站在他旁边,望着窗外一片繁忙的建设景象:工人们“嗨唷”“嗨唷”的喊声和水泥搅拌机的隆隆声响成一片,电焊的弧光耀花了我的眼睛。
系主任用手往那边一指,忽然兴奋地说:
“二楼右边,有个实验室,是学校特地给我研究半导体用的。我多年来的愿望实现了。要知道,祖国科学事业远远地落在人家后边,不能不急起直追呀!但是,你们这些青年人,简直太不了解国家的情况了!……”
(毓继明插图、全文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