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的西湖图
1957-08-16陆其明
陆其明
银灰色的军舰和碧绿平静的海水,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发射出万道刺眼的光芒;渔船上的帆篷,像肥大的棉花朵,密布在渔场上;随着清凉的春风,传过来一阵阵的歌声……正当我沉醉于祖国海洋早晨的美景里,突然被两个水兵激动的对话声惊醒。
“快给我扯下来!”我一听就知道是主炮炮长吴剑修。他一个星期前才从一艘登陆舰上调来。
“办不到!”这是中士舵手张登山的坚决响亮的回答。
“我真为你这位老水兵害羞,连舵室里不准乱挂东西都不知道!”
“你挖苦什么人?不了解情况就别乱嚷嚷!”
“好,咱们等着瞧吧!”
“碰”的一下关上了门,接着是一阵下舷梯的“哒哒哒”脚步声。我随即转过身来,一跃爬上了甲板,推开操舵室的门:只见张登山脸涨红得像一只熟透的苹果,右手拿着一块洁白的手帕,正在铁壁上擦着什么。我凑近一看,是一幅彩色的西湖图,已经旧了;四角发毛,卷了起来;在“三潭印月”的附近破了一块,“断桥”两字是用蓝墨水描过的,“宝叔塔”的塔顶看样子也是新近才画过……这一切迹象告诉我,这幅图挂在这里已经是很久的了。看着看着,我不禁回过头来,吓!张登山正在望着图幸幅地笑着哩!我也没有心思去看这张图,带上门,准备去找他的班长替我解解这个疙瘩。刚踏上后甲板,就听见水兵舱里傅出吴剑修激怒的声音。
“你怎么管教的,他竟不服从我的命令,这种兵将来还能打仗!”
“嘿嘿,我就是喜欢这种兵!”这是航海班长冯德成的愉快的声音。
“你笑什么,说正经的,他为什么定要挂这张图?”
“你听我说,他家住在西湖边上……”
“喔,原来他有严重的家庭观念!”吴剑修更气愤地打断了班长的话。
“嘿嘿,大家都像他有这种家庭观念那有多好!”又是班长愉快的声音。吴剑修一下从水兵舱里撞出来,直向船长室走去,连过去他称呼为老朋友的我,都没有望一眼。
我走下舱去,冯德成一看见我,就站了起来:“看,他的性子真像一团火,还没等我解释,就走了。”接着对我讲了下面的故事。
“……舰长刚‘把张登山介绍给我,我一看就爱上了这个小伙了;脸蛋黑黝黝的,两摄黑而长的眉毛下的大眼睛机灵地转动着,闪着光彩,身体虽然瘦了些,但看见他平稳地站在摇幌的甲板上,我就断定他长得蛮结实。我喜欢得狠狠地拍了他一下。他好像没有感到我拍他的肩膀似的,两眼直楞楞地望着东南方向的海面,像在想什么心思。突然他间我:“班长,我在那儿工作?”
“我们爬上舷梯,他就给操舵室里的各种精密的航海仪器吸引住了。但是,他的眼光又老是打量着操舵室周围的铁壁。一会儿,他从裤袋里拿出一张纸——就是你已经看到的、挂在操舵窒的那一张彩色西湖图。
“班长,你看贴在这里好不好?”他在舵盘的右上方的铁壁上做了个样子。
“我对他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操舵室是不能随便挂东西的。
他急了,望望我,‘在家里,我房间的墙上,帐顶上,还有我的课桌里都贴着,谁也没有说过一句不行,我说“这是军舰,不能像在家里那样随便。”他直楞楞地瞪着我,地了一会就跑去找舰长。
“没想到舰长不但同意他挂,并且在一次晚点名的时候还向全舰宣布:“任何人都不得阻止张登山挂西湖图!”这不是明明在新兵面前拆我当班长的台么!
“后来舰长找我谈了一次话,我的心眼才算豁亮啦。原来张登山是这样参军的:他一听到美蒋‘共同防御条约的消息,就把书本一摔,跑到兵役局。工作员说:‘你再有一年高中就毕业啦,再说还没到应征时间。张登山瞪了那个工作人员一眼,气呼呼地说:‘念书念书,疯狗钻到花园里来啦,还念得成啥书!在离开杭州以前他在西湖边上兜了一整天,摸着湖边的花木,因为它是在张登山眼皮下长大的;喝着湖里的凉水,因为从他出世爸爸妈妈就抱着他在湖上游逛。在临走的时候,他买了那张彩色的西湖图。最后舰长温和地对我说:‘这种热爱家乡的感情是极其可贵的,我们不应该伤害它!
从此,一闲着,张登山就向水兵们讲西湖的故事,慢慢地,只要他一坐下来,水兵们就会自动地把他围起来,有一次舰长逗他:你这个杭州人,我到要来考考你,你知道西湖边上有几个公园?那一个公园最大?‘花港观鱼的地方在那里?……
“张登山哈哈大笑起来,没等舰长说完,马上来了一个反击:‘你知道苏堤全长有多少步?你说说西湖四周栽了多少种花?你可了解传下来多少有关西湖的傅说和神话故事?你回答为什么一对对青年男女喜欢孤山的黄昏夜晚?这一反问,舰长大受感动,当天就找政委研究,组织了一个‘西湖报告会。就这样,我们这些没有到过杭州的人,给他一宣传都爱上了西湖。我们的操舵室好像就是西湖似的,例假日或是休息时间总是不离人。日子一久,兄弟舰上的水兵知道了,也赶来‘游西湖。前天,我们司令员看见了也感动地说:‘让这张西湖图永远在我们的心上吧!所以,当我看到吴剑修怒气冲冲的神气,实在忍耐不住笑起来。谁知这一笑更使他光火”
从班长激动快乐的语气里,和眉飞色舞的脸部的表情上,我看出班长对张登山是多么喜欢,水兵们对他又是多么热爱呵!
“他的航海技术学得怎样?工作得
好么?战斗勇敢吗?”我恨不得班长用一句话就把张登山的全部情况告诉我。
“提到这些,”班长整了整身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又喝了一口茶,看样子是要详详细细地和我谈一谈,“人人称赞……”
“嚯……”班长听到哨音抱歉地站了起来:“真不凑巧,要起航巡逻了,晚上停泊后再和你扯吧。”说着,一个箭步窜出舱口,向操舵室奔去。我在桌子上翻阅着班长的作文簿,战斗警报突然响起来了,军舰顿时剧烈地震动起来,飞驶起来。我迅速地窜出水兵舱,向上甲板走去。军舰已开进一个三面环山的港湾里。从操舵室里传出来张登山沉着有力的声音“右二十度”,紧接着军舰猛烈地倾斜过来,转眼间,右舷后侧十来公尺的水面爆炸了两颗炸弹。
我推开操舵室的门,舵轮在张登山手里时慢时快,忽左忽右地旋转着,他的头微微向右倾,右耳对准传话筒,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瞅瞅罗盘又望望海面。当他听到两颗炸弹在水中爆炸的声音时,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习惯地望了望彩色西湖图。
一架敌机从左前方冲过来,张登山紧紧盯着它,舰长刚喊出“左”字,张登山已经拨了一个左满舵。紧接着是一阵怪啸声,“轰轰”两响,两颗炮弹又丢在左舷后侧八公尺的水里。炸弹着落的地方,两根水柱直升天空,接着,水向军舰“哗哗”地泼下来。操舵室的挡风玻璃给弹片打得四处飞溅着,发出“叮铃当啷”的声音,一块弹片穿过他左手的袖管,他本能地缩了一下,接着又是几块弹片在他的脚背上掠过、从裤腿里穿过,他只是“哼”地冷笑了一下。
浓烟翻腾着海港,连海岛的影子都看不见,军舰处在一个三面抱山、礁多水浅的海港中,哪还有心思去欣赏正在水中爆炸和拖着一股浓烟逃窜的敌机呢!“应该赶快找目标,这样盲目航行会撞上山去的!”张登山紧锁着眉头,自言自语着,突然,他凝神地望了望天空。我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除可以看到被浓烟遮住的模糊的太阳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脸上却泛起了愉快的神色,“有办法啦!”他又看了看钟……原来他是根据时间推算着太阳的方位,又根据太阳的方位,测定了军舰的位置。于是,他一面向舰长报告军舰的位置,一面迅速地拨着舵轮。不到三分钟,军舰终于从浓烟中驶出了海港,又来到了巡逻线上。
战斗结束了,在张登山的脸上呈现出疲困和快乐的神情。
“唉,真倒毒,在‘灵隐寺的地方又穿了一个大洞!”我挨到他身旁,却只见西湖图上黑呼呼的一片。
“你的眼力真不坏!”我敬佩地望了他一眼。
“不,我只是从它损坏的位置判断出来的。”
我贴近铁壁,果然一块弹片穿过铁壁把西湖图上的“员隐寺”削掉了。
下更后,张登山拿出一盒彩色油墨,用雨脚规在图上量了一下破块的大小,然后剪了一块稍大的道林纸,就画起来了。
“没有个样就画?”
“错不了!”他对我笑了笑。
果然,当他画好贴上去以后,我从远处看时,嘿,简直分别不不出新补的“灵隐寺”和其他部分的色彩有什么不调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