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幅画所想起的
1956-08-16曹靖华
曹靖华
这是鲁迅先生的上海闸北的寓所。是二楼的书房兼卧房的那个房间。前面临窗是一张写字桌,桌跟前放着一张转椅。右边桌头放着一张藤躺椅。对着窗子的后墙跟前,放着一张类似五斗柜。柜上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复制的五彩画。
一年冬天,我远道到了上海,到了这个房间里,坐在桌头的藤躺椅上,鲁迅先生坐在转椅上。我抬头一望,正望见后墙上挂的那幅画,无意中碰到了旧相识似的。这是多么熟识的一幅画!画的是一个美丽、健壮、红光满面、喜形于色的苏联集体农庄的女庄员。
我的视线一落到这幅画上,就像一星铁屑落到磁石上似的,是难得挪开的。鲁迅先生注意到我的眼睛在盯着这幅画,就用深沉而坚定的音调说:“画得真好!你从‘那边*寄回来的……它充满多少光明的力量呵!”
那原是苏联五年计划初期,在极艰苦的物质条件下,印制得很粗糙的普通招贴画。当时也不过随便同一些插图书籍、画册等,邮寄回来,给鲁迅先生随便看看而已。不料先生竟这样珍贵地长久保存着,而且挂到墙上。这精神是可以理解的。这就是他稍后在“引玉集”后记中所说明的,在“一二八”上海战争的时候,就在这寓所里,从这楼上远远地看着他把苏联木刻的锌版交给那家的印刷所,眼看这锌版同印刷所要烧成了灰烬。他感到“现在的人生,又无定到不及薤上露”,它所搜集到的苏联木刻家的手拓木刻,“万一相偕烟灭,在我,是觉得比失了生命还可惜的”。
呵,就是这,就是鲁迅先生对苏联艺术珍逾生命的这种精神,在激动着我,使我的眼睛盯着这幅画,怎么也挪不开来。这精神使我更深刻地领会到他多年来在这方面所进行的工作。他并不是一个一般的艺术爱好者、收藏家,不是拿艺术来欣赏的。他看艺术是一种力量,是光明力量的源泉。他怀着一颗对中国人民火热的心,要把苏联艺术的光明力量取来,交给我们党所领导的为光明而斗争的中国人民,争取同样的光明生活。用鲁迅先生自己的话说,他是在“给起义了的奴隶偷运军火”,要用偷运来的军火去武装他们,打倒黑暗,获得光明。
我眼睛盯着那幅画,心里在剧烈地激动着。
鲁迅先生眼里放射着穿透一切黑暗的光芒,用深沉而坚定的音调重复着:“……充满多少光明的力量呵!……”
我浸沉到这伟大的精神里,它把我带回到几年以前,带回到莫斯科和列宁格勒:
一九三○年。我从列宁格勒寄给鲁迅先生的书画中,有一册苏联美术刊物“版画”,上边有一幅毕斯克列夫刻的“跌流”插画。鲁迅先生看了就非常注意。那时他约我译“铁流”,就想把这些插画将来印到中译本
(图片见原版面)
文中所提及的鲁迅先生书桌
此图鲁迅先生曾迁作他校印的“铁流”封面。
苏联木刻家毕斯克列夫作
里。于是叫我就近搜集。那插画只有四幅,发表了一幅。这只有向木刻家直接搜集了。可是关于这位木刻家,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查访了将近两年,却毫无结果。后来我想,他既然替“铁流”刻插画,“跌流”作者可能知他的地址。于是就给绥拉菲摩维支写信,这一来,果真得到了木刻家的地址。我当时怀着地质钻探工作者探得了矿石那样的心情,带着“铁流”作者给我的地址,从列宁格勒到莫斯科找木刻家毕斯克列夫去了。在他家里亲切地谈了半天,得到了期望两年的四幅“铁流”插画。他那时在替美国一个出版公司刻“安娜·卡列尼娜的插画。已刻成的巨幅套色木刻,装在镜框里,挂在墙上。我当时对着这些具有魔力的插画,感觉到活像一个乞丐站在盛宴旁边似的。
木刻家的手拓木刻,其定价之高,真令人可望而不可及。如折合外汇,那更不敢问津了。况且当时中苏通邮都极困难,更不说通汇了。但既远道而来,也不能空手而去。于是就硬着头皮,问付款办法。我想,价钱无论如何高,这四小幅木刻我还是付得起的。不料毕斯克列夫的回答,却给后来搜集木刻,打开了一个新的门径:“钱不必付了,送给你们,请你们送给我一些我所得不到的东西——中国宣纸。咱们权当交换吧。”我细看那手拓木刻,确是中国纸。他接着说:“中国宣纸是世界第一,印版画没有比它再好的了,温润、吃墨,可是我们万难得到。你知道,目前我们要集中力量建设,搞重工业,首先要进口机器,这些纸是谈不到了。”我高兴得答道:“好,我们互助吧。我们尽力办。”在反动政权的对苏封锁中,寄纸是谈何容易的事!
不管怎样,我把事情的经过及木刻家的希望函告鲁迅先生。同时,把取得的木刻寄了回来。为了怕被反动政权没收,就预先向木刻家要了同样的两份,先后分别寄回。
鲁迅先生谈到反动政权的对苏封锁,就像寒暑表上的水银拄,是随着外界的气候为升降的。气压低的时候,实际等于断邮。在“好”的情况下,也是半通不通,外松内紧,百般刁难,使你不寄为妙。
鲁迅先生浸沉在回忆里:“……那时寄纸可真够难了。我亲自到市上把纸选好,买回来,好好包扎超来,送邮局寄。‘邮务员明知是纸,一看是往苏联寄的,就故意将包皮撕得细碎……那就是要叫你携回重包扎的。有时明收暗扣,这边寄出了,那边却收不到……”
有一次,史沫特莱从上海到苏联去,鲁迅先生托她带了一些纸。这样,才较广泛地搜集了一些木刻。苏联当时在资本主义国家包围、封锁中,木刻家能得到他们所念念不忘的中国纸,那愉快是同鲁迅先生得到他们的手拓木刻是一样的。有一次,同一位木刻家闲谈的时候,他望着中国宣纸,欣赏着说:“你们这纸是怎么造的?”我答道:“我对造纸完全是门外汉,不知道。”他笑着说:“是不是这是国家生产的机密,不外泄?”我也笑着说:“我相信我是一个国际主义者。”彼此都笑了起来。
在莫斯科搜集木刻,是个别进行的。就是先弄清楚那些著名的木刻家和他们的地址,然后一一登门访问。记得克拉甫兼珂有两间很大的工作室,还装着很大的印刷机,这些设备都静静地休息着,连一个助手也不见、室内空无一人。他带我巡视了一遍,告诉我他怎样构图,怎样刻,怎样印。他还介绍了他的夫人同我见面。而法复尔斯基呢,却恰相反。整个工作室不及克拉甫兼珂的一个房间的四五分之一。一边是门,一边是窗子,其他两壁是书架。正中间放着一张大点的长方桌。可以说挤得不易转身。他同他的弟子毕珂夫挤在这小房间里,埋头工作着。他们非常诚恳、和蔼。他们住在十来层的高楼上,电梯锁着,上下一次是够吃力了。
莫斯科的艺术家,除上边所提的几位外,还访问过冈察罗夫和保夫理诺夫等。
为了向中国介绍起见,鲁迅先生不但要搜集苏联艺术家的版画,而且要搜集艺术家的传记材料。当时苏联作家们的生平介绍在工具书上能找到的很多,而艺术家却很少。
(插图参见原版面)鲁迅先生亲笔所题苏联作家斐定著“城与年”插画说明。苏联木刻家亚历克舍夫作。
一九三三年夏,在回国前夜,又收到鲁迅先生寄的一卷纸,叫我在列宁格勒搜集木刻。时间非常短促了,不能用一一登门拜访的办法。于是就找苏联对外文化协会列宁格勒分会,说明来意与要求,由他们代约时间、地点,集体会见。过了两天,就在对外文化协会客厅同列宁格勒的木刻家们见面了。其中有莫察洛夫、希仁斯基、波查日斯基、亚历克舍夫和密特罗辛等。他们都带着作品。纸张是按所取每人作品多少,由对外文化协会同志按比例分给他们。因为预先没有请他们写好自传带来,又因为时间紧迫,不能请他们过后补写,就恳请他们当场各写一篇简略的自傅。艺术家们都像学生临场考试一样写起来。我很觉不好意思,有些失敬。我当时再三向他们表示歉意和感谢。在被封锁的极端艰苦的年代,这些同志为了傅布社会主义艺术,为了国际文化交流,对这小小不周之处是毫不介意的。
回忆好像蛛丝似的,在眼前飘动。鲁迅先生恬静地微微仰着身子,坐在书桌前的转椅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用手轻轻地照面前的空中一拂,仿佛要拂去面前的蛛丝似的,用刚才的深沉而坚定的音调说:“……真难得呵!现在手中有一百多幅苏联名艺术家的手拓木刻,这是目前中国谁也没有的。这是很珍贵的。现在的问题是:在这险恶的环境里,如何尽一切可能,把它尽快地印出来,傅开去!……”
一年以后,“引玉集”出版了。我看着这些画,怀着回忆往事的心情,读着先生的“后记”:“现在的人生,又无定到不及薤上露,万一相偕烟灭,在我,是觉得比失了生命还可惜的。”*当时在白色恐怖下,用“那边”代苏联。用惯了,在家中
也不知不觉说出来。此暗语在快中也有时遇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