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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里的故事

1956-08-16叶遥

中国青年 1956年23期
关键词:玻璃柜营业员柜台

叶遥

在天津中国图书公司大胡同门市部的文艺书架前,站着一位穿蓝色制服的中年人。选了一本杨朔写的“三千里江山”,他一手把书递给年青的女营业员黄佩珊,一手照书价点了钱数递过去。

黄佩珊接过书和钱,正要去开发票,她发现这本书的皮面上有不少斑斑点点的黑手指头印儿,书的骑缝也有点发毛了。不用说,这些标题是来书店买书的人留下的。

“这本书有点脏了,我给你换一本吧。”

黄佩珊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崭新的书,包扎好递给穿蓝制服的人。那人脸上堆满了笑,夸奖着说:

“你现在对读者的态度可比过去好多了……。”

黄佩珊像喝了一杯冲酒,霎时脸上热烘烘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很不自然地喃喃着:“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这位穿蓝制服的人点点头,欢喜地走了。可是,好久好久,黄佩珊的耳朵边还响着:“你现在对读者的态度可比过去好多了……”,眼前还浮现着那人的满意笑容。虽然是一句普普通通的夸奖话,但在这位瘦瘦小小的年青姑娘心里,却翻腾了好几天。她眼前不断出现过去的一些情景

那是她刚从部队复目的时候,她被分配到书店门市部卖小人书、画片等。每天,围着柜台转的,除了小孩还是小孩。那时候,书都摆在玻璃柜里,读者要哪一本就给拿哪一本。小读者,各人的模样不同,脾气也不一样:有穿著整齐干净、系着红领巾的孩子,也有拖着长鼻涕的调皮小鬼;有安静地站在柜台前翻看书画的小朋友,也有刚拿出一本,哗哗翻几页便丢开去,又要第二本,第三本……的毛躁儿童。黄佩珊看着这些小读者,有时高兴,有时烦躁,一阵热,一阵路。对付这些小读者,虽然麻烦点,但看着他们的小脸,也挺讨人欢喜的。黄佩珊一时高兴起来,便浑身是勤。一会儿把玻璃柜里的书摆得平平整整,把书架上的书壳打得像一条线;一会儿又拿起抹布把玻璃柜揩得亮光光的,没有一个小污星;读者要哪一本,她很快就给拿哪一本。但这热情在黄佩珊身上,像暴雨天的闪电一样,常是一闪而过。许多许多时候,她都不喜欢那些小读者。她不但嫌那些小读者麻烦,吵闹,而且也对来书店的大读者冷淡,有时甚至无理。

有一次,一位小疆者伸着小手向玻璃柜里点着要这一本小人书,又点着要那一本,柜台上巳经放了好几本,这位小读者只哗哗地一本一本翻看,却没有意思要买。黄佩珊最初还耐着性子等着,久了,可有点忍不住了,她伸手一把将柜台上所有的书撂过来,生气地说:

“别看了,光看不买,我们这里不是图书馆,你到图书馆去看吧!”

这位小读者当然很扫兴,没趣地走开了;抱不平的是站在柜台前正在买书的一位大读者:

“你怎么用这种坏态度对他!不买就不兴看看……”黄佩珊没有搭腔,硬着脖子走到柜台的另一头。

事后,黄佩珊周围的同志对她进行了批评。

另一次,有位青年来买一张毛主席在天安门上的画。她从玻璃柜里拿出一张,画上有点脏,他要求另换一张;第二强仍有点毛病,他要求多拿几张挑选一下,黄佩珊又不耐烦了,硬梆梆地说:

“你甭买了,我们这里是国营企业……”底下的话她没有说出来,那意思是:“买一张画挑来拣去的,我少卖你这一张,书店也关不了门……。”当然这又引起了读者的不满和受到周围同志的批评。

一天晚上,在小组会上,同志们又给她讲服务态度要好的道理,她觉得也对。可是散会后,她却闷闷

不乐地回到家里,一头扎到床上便睡,但翻来复去睡神总不来,心里像结了个大疙瘩,解不开,拆不散。自己总是理直气壮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来参加革命的,现在却叫我站柜台做买卖!这工作能对革命有多大贡献?!我是个青年,应该有一番作为,譬如让我做技术工作,具体地说罢,像我在部队里一样,让我还做护士工作,救死扶伤。你看着伤病员病着或带伤来了,在医生的治疗、护士的耐心护理下,很快出院了,他们又健康、高兴地走上了国防岗位……那对祖国的贡献该多么具体又多么大啊!”

她想起一九五○年她参军时才十六岁,因为自己对伤病员热情、耐心、体贴,曾不断得到表扬,还在一个师的野战医院范围里被评为模范。也就在那时候,她参加了青年团。而现在却来站柜台做买卖,还老是挨批评,多么不舒心哪!

有一个想法,又出现在她脑子里:在医院里工作,你对伤病员好一分,伤病员就对你好一分。她好像又穿着白衣服在病房里,听见伤病员亲热地叫着:“小黄,小黄……”,这革命的友谊,温暖,多么容易获得,又多么叫人难忘!可是现在站柜台做买卖,大清早,开门的时间到了,拥进来一群又一群读者,他们选好了书,他们付钱,我开发票……,你买我卖,买完书他们走了,又换另一批,这就是我和他们的关系。难道你对他们再好,会有哪个好心的读者称赞你一句不成?除去你买我卖之外,我们之间能有什么友谊的交流呢?!譬如自己坐公共汽车或电车,也曾看到不少售票员对乘客服务得很好,自己也觉得他们好,但这只是心里感动,可从来没有向他们讲过什么称赞的话,就像过路的陌生人一样。一个营业员和读者之间,也是陌生的……。

想着,想着,她模糊地入睡了。这样的夜晚,她不知经历过多少个。

可是,这一天,她稍微为读者着想了一下:“花钱买一本书,谁喜欢要脏的?我给他换一本干净的吧!”就这么一点小事,那位穿蓝制服的人却看到眼里了,而且那么高兴。从他的“你现在对读者的态度可比过去好多了”这句话里,她听到了表扬,也听到了批评,还听出这位读者不是第一次来买书的。

“不,读者不是瞎子,更不是陌生人,你帮他们买到如意的书,他们多么高兴……”她心里想着,为自己的过去感到羞愧,同时也得到了鼓舞。她好像从这里找到了一个营业员通向读者的友谊之路,摸到了一点这工作意义的边缘。但真正使她解开思想疙瘩,喜欢起这个工作,是在业务训练班学习的时候。她听新华书店的经理讲到新华书店的历史:在敌人的白色恐怖下,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书刊怎样冲破敌人的封锁秘密发行;为了传播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有时候,送一本书到读者手里得冒生命危险……。这使她感动。她的眼前不断出现那些勇敢的青年人的身影,他们怀里揣着进步书刊,穿行在敌人窝里,偷偷地把它们送到了读者手里;有的同志不幸在街头被敌人发现了,被关进牢狱,受尽拷打……。

“啊!原来一个书店的发行员也是在做革命工作,不是单纯在做什么‘买卖。”她忽然领悟到自己在做什么,并且想:“现在我不必担心敌人的迫害了,自己还不安心,算什么革命者呢!难道一本书送到了读者手里,读者由此提高了思想,这里面没有自己的一份功劳?这不是我对革命的贡献吗?我过去想得真傻……”她眼前又浮现一群一群的孩子们,图着柜台买书、看书,沉迷在书的故事里,留恋忘返的情景,她觉得对不起那位小朋友,“也许他站在那里看的几本小人书会帮助他带上红领巾,可是我却对他那么粗暴。如果谁都像我一样不愿做书店营业员,难道让出版的书刊堆在书库里像粪土一样烂掉?”她责备自己,想起“做一个螺丝钉”这句话。这句话过去耳朵是听惯了,也说惯了,可是并没有真正懂得它。好像现在懂得它了。新鲜,又恰切,她下决心要做一个革命工作里的“螺丝钉”,在建设辉煌的社会主义宫殿的事业里,她要垫一场砖石。

一九五四年,中国图书公司和新华书店合并后,她被分配到天津新华书店科学技术门市部当营业员。

第一天,她兴冲冲地走到书店里去,有一位同志把她带到一是列书架前面,指着书架说:“这些书是机械工业方面的,归你负责卖。”

她沿着书架来回走了几趟,看看上面的书,什么“铣床”“磨床”“刨床”……,多么陌生的书名啊,她不

独从来没听说过,连字也认不下来;再看看,有不少书名,中文字里还夹杂着外国字,她更觉得奇怪了,这些书是干什么用的?她一点也不懂。她虽有初中一年级的文化程度,但看着这些书,好像睁眼瞎子一样。她正在纳闷,忽然有读者问她:

“有‘—A62普通车床这本书吗?”

“有关于钳工的书吗?”

什么是“—A62……”什么叫“钳工”,她一点也不明白。她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没有。书架上摆得满满的,光机械工业方面的书籍有一千多种!光苏联机床的说明书也有七十多种。那本书属什么类,放在什么地方,她都闹不清。为了给读者找一本书,她得从书架的这头,一本一本查看到书架的那头,结果还是找不到。她急得满头大汗,读者也等得不耐烦,没有耐性的读者,索性就走掉了。看到读者空手走出书店去的背影,她多么抱愧、难过啊!她想:不能老这样,我得和这些陌生的奇怪的书熟识起来。

以后很长的时间里,你如走进书店,便可以看到这位瘦瘦小小的姑娘,老朝着书架站着,久久地盯住一排书和书相面,嘴里还喃喃着什么。你也许以为她是在发痴?不,她是在专心背诵书的名字,牢记它放的位置;再不;你会看到她在看一张书的目录,不时歪着头在想什么,这是她在熟记书的分类……慢慢地她心里有了底。读者要那一本,她能毫不迟疑地从书架上给拿出来。但这只是做到了一个营业员起码的要求,黄佩珊并不以此为满足。

有一天,一个工人跑到书店来,高声问:“喂,同志,有‘八字齿输的书吗?”黄佩珊只知道有“伞齿输”“正齿输”“螺旋输”……等书,她告诉这位工人后,这位工人说:

“嗨,伞齿输又叫八字齿输”,他用两个食指搭起来,作出“八”字的形状说:“你看伞齿输不是像个‘八字吗?”他又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平道。“正齿输平平的,所以又叫平齿输;你侧着看螺旋输,它像斜的一样,所以又叫斜齿输……。”他又笑着用手指在空中画了几个圈圈斜旋上去,说明斜齿输名字的来历。

“啊,原来是这样,书和机器,也像人一样,有的有学名,还有俗名,别名……”黄佩珊一面把“伞齿输”的书递给他,一面感谢这位工人的热情和他的有趣的解释。

“对,对,光知道学名,不知道俗名、别名也不成,应该都知道……。”他拿着书走了,黄佩珊心里说:“对,应该都知道。来买科学技术书的读者,起码比我懂科学技术,只要自己嘴勤,虚心,一定会从他们那里学会不少基本知识,这不比自己瞎摸强!”从此以后,凡是有人来买车床方面的书,她就顺便请教车床方面的问题;有人来买磨床方面的书,她就请教磨床方面的知识。她随时以读者为师,有不少热心的读者不但成为她的老师,而且成为她的好朋友。

和她一起工作的同志告诉她,有一位高高胖胖的人,看样子有六十多岁了,他差不多每星期都到书店来,他一定很有学问。黄佩珊果然很快从读者中发现了他。这位书店的常客,原来是唐山启新洋灰工厂的工程师,名叫杨溪如。他家住天津,每星期六回家,星期天便到书店转转,有新书就买几本。黄佩珊总是一面主动为他介绍新来了一些什么书,一面请教这些书的用途,他们很快便熟识了。有一天,杨工程师正在书架前翻看新书,黄佩珊走过去说:

“杨工程师,有个事想和你商量商量,不知你是否同意?”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当然可以。”杨工程师亲切地说。

原来黄佩珊取得他们领导同志的同意,想请杨工程师每星期天抽一点时间给营业员讲些科学技术方面的基本知识。杨工程师马上答应了。黄佩珊和她的同伴,从他那里学会了不少科学技术的基本知识。以后读者来买书的时候,她再不是一问三不知了,而变成一问十答,主动地为读者介绍有关的书籍。如果来书店的人要卖“千公尺”一书,她就知道这位读者是钳工,便把有关钳工的书向他介绍。她不但做到了“为读者找书”,而且也做到了“为书找读者”。书卖得多,读者也满意,她和读者之间的友谊加深了,有不少人一走进书店,就亲热地喊:小黄,有这本书吗?小黄有那本书吗?

小黄虽然高兴,可是不满足死守在门市部里等读者上门。

有几天,来书店买“新工程画”一书的人特别多,有个人一次就买了二百本,以后陆续还有人来买。

“这些天为什么买这本书的人这么多呢?”小黄又

开动脑筋了。当又有一位读者来买此书的时候,黄佩珊就问:“这本书是你们学习的课本吗?同志,你是那个单位的?”

“我是和平区工人业余学校的学员,这本书是必备的课本。”

“你们哪儿还有人要这本书吗?”

“有,要的人多着呢!因为晚上大家忙着上夜校、开会,没有工夫来书店……。”

黄佩珊立即和这个学校联系,带了一百多本“新工程画”和一些通俗的机械工业读物到学校里去,很快便卖光了,买到书的人十分满意。

这对黄佩珊来说,已经不是偶然的事情了。她站在门市部的柜台里,像一个哨兵站在 了望台上,随时注意读者的动静,寻根追底,设法把书送到读者手里。她觉得这是她的职责,也是最大的快乐。一次她在门市部里,发现一个读者,手里拿着一张通知,下面有一张入场券,走进书店来,照着通知一个字一个字念:“你们这里有‘工业企业电气管理规程草案吗?”她从这位读者念书名的神态里,知道他对这本书不熟悉;从那张入场券上看出一定是听报告,或是有什么急用,才来买书的。经过寻问,她果然猜对了,这位读者告诉她,通知是天津市电业局上午发的,下午一点半要在电业局俱乐部听讲座。这本书是学习的必备参考书。黄佩珊并从他那里知道还有许多人都没有来得及买到这本书呢。她于是拨电话和电业局俱乐部联系,下午一时左右,她带了几十本书去,听讲的人很方便地买到了书,满意地走进会场,……。

黄佩珊常常在这种时候感到幸福。当她看到读者满意地拿着书走出书店,或者当她每月一次、两次把书送到工厂,围着一大群工人买书的时候,她总是兴奋不已,有时甚至中饭不吃也不感到饿。因为她知道她不是单纯地在做“买卖”了,在广大工人、知识青年……向科学进军的行列里,她感到自己也是一员战士,一个供应人们精神食粮的给养兵。

(苗地插图、胡铃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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