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主义脚步声
1956-08-16费礼文
费礼文
你找刘耀宗吗?巧得很,我就是第一汽车厂刘耀宗呀。
你要我谈谈怎样成为一个调整工。怎么谈呢?……还是从头说起吧。
到第一汽车厂前,我是生活在上海的。1950年的年底,那时我才十七岁。这天,天刚蒙蒙亮,我就穿好新衣服,挺着胸膛,往一家名叫卓庆记的私营机器厂跑着,因为我将要在那里学会技术,成为工人啦。可是,跑进大门我的腿松了劲,只见里面几部脱了漆的破车床,缠着接了又接的旧皮带,慢悠悠地在转着,上面还不时传出吱吱呀呀的叫声。整个车间里,我点了下人数,连自已算进去,还不够十个人。天哪!这也能算是个工厂?这种厂也能造机器?这简直是旧货摊嘛!事实上我只猜对了一半,这是一个专门做修理活的工厂。当时的上海,这种从解放前遗留下来的所谓工厂,就是旧中国机器工业的面貌。
卓庆记机器厂,大部分营业是做汽车另件修理活的。从学徒到满师,一直照葫芦画瓢,车着各种残缺另件,配到各种外国牌子汽车上去。有一次,我问我师傅,为什么没有看见我们中国牌子的汽车。我师傅点点我说:“中国还能造汽车?连这些破车床,有的还是外国货呢!我一生跑了几十家厂,背了几十块招牌,干的不全都是修理活吗!……唉!我这一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够亲手摸到自己国家造的汽车呢?”
听了师傅的话,我心里乱了好一阵。我想:难道自己学会了技术,将来就是同师傅一样,一生专门顶着修外国货破摊子吗?我们不也有两只手,为什么不能造汽车。可是想到厂里这几部破车床,心就冷了,这种机器厂能干什么呀?
其实,我和我师傅算盘全打错了。时代变了样啦,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做出了各种前人所没有做过的事,第一汽车厂的兴建,夹在千万件改变祖国面貌的工程中出现了。
我从报上读到了这个消息,乐得像发了疯。每天眼皮一闭,就像看见很多崭新的,漆有中国字的汽车,在我面前转来转去,我两只手在那里不停地摸着。
想不到两年以后,事实给于我的,不是梦里去摸这些汽车,而是要我亲手去制造汽车。经过我向上级工会一再的申请,领导上终于批准了我去支援第一汽事厂啦。你说,当时我该要乐成什么样子。我不停地摸着自己一双手,傻笑地喊着自己的乳名。好像不相信我这个才干了四年活,而且是从旧货摊里出来的毛头小火子,真的会担上这个祖辈子都没有见过的担子。
过了1955年春节,我就同四百多位伙伴往长春出发了。临定的时候,几个小厂里的朋友用羡慕的眼光对我说:“这下我们可找到样模子啦。”我师傅却抖着手对我说:“耀宗呀!这下你真是鲤鱼跳龙门呀!一下子变成上万人厂子里的工人啦,好好的干呵,让我早一天摸到你们造的汽车。”
一路上,大伙在火车上唱呀,笑呀!乐得热火朝天。我呢?一边默默地想着师傅的话,一边拿着笔,拚命在本子上歪七扭八地画汽车。你说,多滑稽呀,好像画画就能把真汽车画出来似的。
第四天早晨我们到了长春。一看车站上满是欢迎的人,我同大伙一下车,就和他们握手,拥抱,呼喊着。当时,天气虽然冷得滴水成冰,可是我的心却像火烧一样地热,我拉着党委书记,厂长的手,望望他们因为熬夜而发红丝的眼睛,望望周围的人群,才知道他们从昨晚十点钟就来这里等我们了,这时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东北这个家多温暖呀!我也不管人家是否听懂我的上海话,一下就赞到人群当中,指手划脚地同不认识的人打招呼。
厂里的汽车把我们送往招待所,在路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汽车厂的厂房。这座红色砖瓦造成的建筑物,哪是我想像中的工厂呀?根本就是个方圆几
十里的城市呀!一路上光看房子就把我看迷了。
在招待所里,我成天盼着快一点分配我到直接生产汽车另件的车间里去。可是,你知道吗?当领导上真的宣布我到庭盘车间当调整工时,又把我给吓坏了。
你不知道,调整工这个新名词,可是个现代化高级工种哇!是大规模生产车间里的带路工人,他要负责几部机床的调整、操作技术,管理刀具安装,还要摸透机床性能、结构,以及安全保护问题。更要做出每种产品的第一件合格品,让工序工、徒工能照样正常生产下去。根据从苏联学习回来的同志说,在苏联,干这行的人起码应该是个高中毕业又有十年工龄的工人。天哪!你说我这样一个刚补习到初中二年级程度,工龄又是那么短的娃娃,怎么能干得了。可是,这位领导同志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似的;他抢先说道:“恐怕要有同志说干不了吧?……其实,整个汽车厂里从上到下,谁也没有干过现在担任的工作,因为这是个前所未有的新企业呀,这样新建的企业,我们祖国目前是用百字来计算的。事实告诉我们不可能有现成的各式各样的专家在等候我们,相反的是要我们从学习和工作中,把自已锻炼成为专家。”
我给他说得没话好说了,我想,我会做工是靠学来的,现在还是给它个学字当头,埋头干呗。
可是,做梦也没想到,进了调整工训练班后,会碰上那么难的功课,这些课别说读,过去连听也没听说过。过去我干活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干活路子,目己爱从那里干就从那里干,只要把活车出来就行。现在要我学习工艺学,先做哪步,后做哪步,全要按步就班订出来。过去干活时,车刀、材料我根本不注意,只要活儿车得动、配得上就行,现在呢?要你学会什么是钢,什么是铁,什么刀子应该车硬的,什么刀子应该车软的;又要学会一件活在规定尺寸里,只准大多少,小多少,超过了就要算废品。除了学上这么一大套外,还要学制图。
我脑子里乱了起来,我想:这哪是学做工呀!简直像是在学当工程师啦!思想上有了包袱,每天上课,脑子像涨得要裂开似的,学习成绩糟透了,老是考二分。整天乱抓乱跳,只捡容易的学,那门最头痛的制图课,我连习题都不愿做。谁知道钉头偏偏碰上铁头,我们那位制图老师简新生,年纪虽然同我差不多,训起人来可真有两手。一天,他当着很多同学的面,狠狠地给了我一顿批评,气得我伏到桌上半天不吭声。
等人走完了,简老师坐到了我的身边,我撒气想走,但是给他拉住了。他望望我的脸,带笑地说:“造汽车不是要皮球呀!是破天荒的难事呵!每个人本钱不足,是掌握不了那些新机床的,这也就是说,造不成汽车。……同志,现在不是当初你在破皮带车床显身手时候啦,是要你学会科学技术,掌握最先进的本事。……功课是难呀,可是要干翻天复地的事,我们这班小伙子,能给难字挡住吗?……这样吧,每天上完课,我再给你补习一下好吗?”本来我还在撒气,现在一听这些话,气全消了,人家句句都是真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这天夜里,我说什么也睡不着觉,脑子里翻滚着,我想:是呀!我是来造汽车的呀,可不是来充充数的。工人阶级嘛!能这样不争气。想到这里,我一下坐起来,用力地捶了自己一拳。
从那天起,我把我的学习时间好好地安排了一下,我决心不放松一分钟闲时间,不混过一个不懂的问题。每天上的课,我都一遍又一遍地向老师问清楚。最后路于把功课给补上啦。在学习过程中,碰到的困难自然是不少,文化不够使,数学不够用,我就只好拚命地翻参考书,不断地请教老师和同学。要是碰到实际例子搞不清楚,我就买块肥皂,把它切成样模,一点一滴地摸,翻来复去地研究,一直干到把它摸懂为止。
同志,你听了用不着笑。我就是这个倔脾气,说干就要干到底!那怕铁板挡住道,我锤不穿钻也要把它给钻穿了。六个月学习期满,总算没丢人,所有的功课不是考四分,就是考五分,我领到了毕业证书。
第二天一早,我同大伙一同进了工厂大门。我的心里,不知怎的会卜卜跳了起来,走过了那么多大厂房,我也没心思好好看一下,老是盼着早点走到自已干活的车间。
走了好一阵,一座几层楼高,几十间房子直的厂房,把我们的路给挡住了。领队的人告诉我这就是有一千多工人的底盘车间。我一听可乐啦,迈开步子连走带跑地冲进了大门。可是刚踏进去我就楞住了。整个车间一眼望不到边,全是机器,那是什么机器呵,简直像是一座座绿色、蓝色的小山头,像九老峰似地一排一排矗立着,各种希奇古怪的样子,别说看连做梦也没梦见过。
我正在发楞,一个年纪比我还要轻的小伙子,走到了我的跟前,他笑着对我说:“你是刘耀宗同志吗?你分配到我们齿轮工部柱齿工段啦。欢迎你,新战友!我领你看看机器去。”
我跟着他走了。我们活像掉到峡谷里去了,在两旁高耸的机器缝里,慢慢地游动着。猛的,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三部有几人高的机器。其中两部是六
个轴,每部床子上面都像接爆竹似的挂满了干活的“把手”,我点了下数,每部竟有二十八个。这是什么床子呀?我正在发呆,那位小伙子先向我介绍开啦。他说那两部有六个轴的叫六轴立式车床,只要你把刀子调整好了,它能同时自动车出六件活;另一部叫组合机,活拿上去,几道工序会同时干出来。我给他说迷了,老是瞅着这几部床子发笑。你想,一个从破皮带车床上出来的人,能听到而且能看到这样的机器,怎能不发傻呵!
“这两部叫多刀车床。”那位小伙子又把我拉到另外两部较小的车床旁边,告诉我:“车头最快能打到二千转,刀子调整妥当后,十把车刀会同时自动地切削工作物。”
我伸了下舌头说:“谁要是能在这上面干活,可真得要有两下子哩?”
“谁?”小伙子笑了起来说:“就是你呀!”
“我?”我又吓了一跳。
“是呵。除了刚才五部车床外,还要加上那部小钻床,全是由你负责调整的。”
我又想说干不了,可是一想到自己在训练班走过的路,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勇气,一下子就答应了。当时,我想:人家机器都能造出来,我们还能连管理都管理不住吗?那位小伙子,看见了我答应那么快,大拇指一竖说:“行!我碰到的全是这样带劲的人。待会把机床说明书交给你,你多钻它几下,把里里外外全摸下底,好在还有一个多月学习时间。”
我点了下头说:“好呀!你领我去见下工长,我马上就干起来。”
“工长?”那位小伙子呵呵笑了起来:“我就是呀。我叫李镇涛,我们今后在一起多琢磨研究吧。”说着他走了。
又是新奇事!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就做起工长来了。
当天我就开始摸索机床。我拿着机床说明书,对着图样,在训练班学习来的理论知识,现在马上派了用场。它帮助我一步一步理解了机床内部的结构、性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帮助找出了机床须要防护事故的道理。越学越觉得要想做个技术工人,非得把理论学好不可。不然的话,这些新机床即使能做,也是个睁眼瞎子;活干出了,是好是坏,道理全都不知道。
在摸索机床过程中,我用簿子记下每部机床里各个角落的关键。那些七上八下挂满了的“把手”,我也一只只把它弄熟了。
“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绣花针”,这句老话,真是千真万确!那样复杂的机器,经过一个来月的摸索和一些同志的帮助,我居然摸懂了它的脾气,知道应该怎样开,怎样关,掌握起它的命脉来了。
当我扭开电门,机床轰轰转动的时候,我越看越觉得自己要笑。好像不相信站在这样现代化机器旁边的人,就是几个月前破货摊上的刘耀宗。
可是,光学会掌握机床,只是迈了头一步。要能熟练调整刀具,正式从上面车出活来,还得好好地下功夫哩!
这时,车间里开始试验原始调整。由从苏联学习回来的调整工和专家亲自示范调整刀具安装。我想这下是学习的好机会,于是,每天跟在他们后面,看他们怎样装刀、拆刀,怎样调整快慢速度,怎样切削工作物,每一个方法,动作,哪怕是一个松紧螺丝样子,我都用笔记、心记把它们全部记了下来。要是他们试事出了毛病,我就用红笔在簿子上勾出来还画强图,防备自己以后也犯这个毛病。
这样,弄了半个多月,我想这下该差不多啦,自己能试试啦。于是在工部主任,工长陪同下,我也在多刀车床上开始原始调整试验。
我根据学来的法子,小心翼翼把刀子装好,各处地方也都作了检查,然后才把试验工件夹了上去。我看了下周围观看的同志,靠到机器旁边。当我摸着车床上“电门”和“把手”时,我的心直跳;当车床开始转动时,我的手也乱了,眼也花了。就在这时,机床上跟着响出了嘭啪声,我知道不妙,连忙关了车。可是,已经迟了,两把车刀撞碎了。毛病是扳错了一只快慢“把手”。我拾起两把碎刀片,心里一阵阵地难过,站在机床旁边呆住了。
“小刘,别难过,第一次在这样床子上试验干活,心慌是难面的,只要下次记住就行。再试吧。”李工长立刻走上来低声安慰我。
党和领导的鼓励,又把我的劲头给燃起来了。可是,试验还是有很多困难。开头是车出来的活儿,当中凹了一块,工长,工部主任帮助我找了半天,才找出毛病是机床上凸轮中心没弄对。等到纠正好了再试,嗨!怪事,车出来的活当中又凸出了一块,这个毛病还是专家来帮助检查,才查出是样模本身有槽,所以车出来的活不光。
这些毛病全找出来后,我想该可以太平了吧,可是毛病又回到了刀子上,只要一吃刀,刀口就碎掉一小块,一面试到晚,还是这个毛病。
这一夜,我说什么也睡不着。1955年国庆节就要出汽车了,我们能空着手迎接社会主义高潮,空着手向祖国汇报吗!这样,又变成了痛恨自己,责备自己,为什么老是这样怕碰钉子。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和我干一样活的人旁边,
偷偷地看他操作,果然从他那里学到了方法,制住了因冲击力量太大而损坏刀子的毛病,到底把活给试验出来了。
同志,钉子是碰了不少呀!可是越碰越觉得自己变得不大怕钉子了。
去年10月,正式临到我调整生产了。当我化了两个多钟头时间,车出第一件产品时,有的心像要跳到胸腔外面似的,汗也顺着腮流,双手捧着它往检验间走去;因为我不知道我手里初生娃娃的命运到底是生还是死。当检验员告诉我说这是合格件时,我愣了一下,然后捧着产品一口气跑到自己机床旁边,对我的学徒高声喊道:“照样子,干下去吧,1956年国庆节出汽车准行!”
当时,我激动地想对人说上个千言万语,可是事到临头,反而一句也说不出来。我只是心里想着:今后干一千件一万件活,都要像这样好,不打一点折扣,不出一次事故。而眼里也迷迷糊糊像是已经看见在边疆,在农村,在城市,在祖国各个角落里,一辆辆写着中国字牌子的汽车在飞奔着。其中有一辆则坐着我那位年老的师傅,他正咧着大嘴在笑着。笑吧,师傅,这就是我们祖国的产品呀!
从去年到现在,我和大伙安全调整了二百多台次机床,但那是大伙劳动呀!我只是干了一些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而且做得很差,可是同志们都选我为出席这次全国先进生产者代表会议的代表,直到现在我的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呢!
同志,你要写造汽车的人,应该到我们厂里去,那里有着成千上万同我走着一样道路的人,他们比我学得更快,干得更好!快去吧,今天,我们那里已经响遍了祖国社会主义的雄壮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