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的战斗
1954-08-29王玉胡
王玉胡
天山高峰仍是一片银白的积雪,山麓的原野已经是春天了。在这美好的季节里,我到了驻新疆人民解放军某部的机械化农场。这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地方啊!那一排排整齐的房屋,像城市又像乡村,雪白的墙壁和红色陶瓦的屋顶,在阳光照耀下显得分外鲜明。新修的街道和公路,宽阔,平坦,两旁栽了从远方移来的白杨和柳树,细长的枝条已生出嫩绿的叶子。最惹人喜爱的还是那广阔明静的湖泊,子弟学校和托儿所的孩子们,拿了钓竿在湖畔钓鱼,湖水像镜子一样映出他们的身影,映出他们愉快的面孔和鲜红的领巾。从湖畔的一道闸门,伸出一条宽大的干渠,这干渠像一条白色的带子,一直伸到无边的远方。干渠两旁,又伸出一条条的支渠和田间公路,这些渠道和公路两旁,也栽了一行行的树木,这便鲜明地分出一片片大块方田的界线。在整个农田遥远的边沿,已经植起了防风、防沙的森林带,现在看来虽然只是一片片小小的影子,但也十分好看,像是一条绿色的花边,绣在这金黄色的土地上。
因为这是春耕的第一天,田间更是分外热闹。广阔的田野,竖起一根根的长竿,长竿像电线杆子一样排成一条笔直的行列,每根竿顶都系了一面小红旗,红旗随风飘扬,远远看去,像一条红色的带子在颤动。这是拖拉机开始工作的前进路标。
拖拉机排成一个庄严的队形。年轻的拖拉机手们,穿着绿色的工作服,威武地站在拖拉机旁边,在场长发出开始耕作的命令后,机耕队长摇着指挥旗,一台台的拖拉机便按着事先分配好的地段纷纷出动了。
拖拉机手们各自按着自己的路标前进。拖拉机的
烟囱冒着白烟,马达隆隆作响,田野霎时沸腾起来。拖拉机的轮带倾覆着吞没着杂草。牵引的“十体犁”、“五体犁”把土地翻腾的像水浪奔流。“十一盘圆片耙”“之字耙”从耕过的土地上驶过,崭新的土地变得平坦而光泽。田间工作的人们,从远道跑来参观的农民和牧民们,都用赞美的眼光望着机械耕作的惊人速度,并向拖拉机手们招手欢呼。
场长领我参观了试验场、苗圃、鸡鸭场、牧畜场、机器房、宿舍、办公室、俱乐部、子弟学校、托儿所、医疗所等等地方,这些地方那是按照苏联国营农场的规格进行修建和工作的。常我走进场长的办公室,我马上被一张巨大色彩的图书吸引住了。这是一张农场住地发展计划草图。场长告诉我,这是他根据许多精确的计划书、统计表、工程草图专请了一位画家绘制出来的。这张图画简直精美极了!那些工程的地位、样式、甚至连墙壁的颜色,都是按将来的建筑要求绘制的。那中心区的几座大楼,真像宫殿一样堂皇。柏油马路从圆形的中心区通向四方,道路两旁,白杨垂柳,一片葱茏。花园、喷水池、伟人塑像布满了各个角落。水闸和渠道的跌水处,有几座小型水电站,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的从这里伸了出去。湖畔是一片片的果园和瓜田。湖里盛开着鲜艳的荷花,人们乘着一只只的彩船在水上玩耍。在农场住地的远方,防护林带已经长大了,正像是一道道绿色的长城,防护着一片片金色的庄稼……。谁能相信这是一张建设的草图呢!它甚至比经过艺术家加工想像的作品还要瑰丽!
这一切情景不但深深地激动着我,同时也把我带到一段回忆里:
三年前,我曾到过这里,那时这里只有一个村庄的废墟。废墟几乎完全埋没在沙地里,仅能从沙堆的棱线看到一点残垣破壁。废墟附近,除了一片片芦苇丛生的洼地和碱滩,便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当时给我们带路的一个老年人说,这个村庄由于遭受天灾和人祸荒废已经多年了。原来这里处在准噶尔大沙漠的边沿,经常受到风沙的侵袭。据说,当大风暴卷来的时候,霎时变得天昏地暗,人们立刻会感到呼吸的困难。风暴可以随时掩埋一顶顶的房屋或整个村庄,可以把粗大的树木拦腰折断,可以把人或牲畜轻轻地卷走。这个村庄的劳动人民,曾同风沙做过激烈的斗争。他们在村庄边沿,筑起一道道挡风的土墙。当风暴来的时候,他们彻夜不眠地互相照管。更重要的,他们设法把苇湖和碱滩里的泉水挖开,把冬季的积雪储蓄起来,用这些宝贵的水把沙漠变成田地。这样,一片片绿色岛屿般的农田和果园,便在沙漠上出现了。后来,这里来了几个有钱的人,他们假仁慈地把钱借给穷人们去兴办水利,或者同穷人们合夥兴办。于是水慢慢增加了。有了水,田地和人口也逐渐增多,这村庄出现了一时的繁荣。可是正常穷人们对未来有一点希望的时候,这些有钱人勾通官府,把大夥修办的水利完全霸为己有;同时用高利向穷人们讨还债务了。穷人们无法生活,只好逃到别处求生,或者把自己留给水主做奴隶……。
天灾、人祸,村庄的人慢慢少起来,劳动人民千辛万苦所得来的水和田庄,终于被大沙漠吞噬了。
想想过去,看看今天,我真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地方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我尽量搜寻和追忆着这个地方的原来面貌,但始终找不出原来的一点痕迹,甚至一草一木都改变了它原来的形状。经过场长和同志们的介绍,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村庄的废墟,就是现在的场部。那一片片的苇湖洼地,早已变成一个容量数千万立方公尺的蓄水库——就是孩子们钓鱼的那个美丽的湖泊。那一片片白茫茫的碱滩,经过冲洗和排去地下碱水,已经成了肥沃的稻田。那一望无际的沙漠,经过排沙和精耕细作,在去年就得到小麦和棉花的丰收。现在,人为的灾祸,不用说,解放以后早就消灭了。天灾也在逐渐被征服,那一条条的防风、防沙的森林带,已经在沙漠里生根长叶,用不了几年,就会从根本上消除风沙的侵袭。三年的时间不算长,这地方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好像一个美妙的谜语一样诱惑着我,使我不能不渴望知道,它究竟是怎样变化的?它的变化为什么又这样快?
场长解答我的问题,主要是从水开始的。他说:“在沙漠里,除了人的生命,再没有比水更宝贵的的了。”场长这句话是很中肯的,沙漠里成年见不到一个雨点,每到炎热的夏天,茫茫的沙漠,被太阳晒的像一片火海,风从这里经过,就会立刻被烧热;如果这热风再卷向沙漠边沿的田地,那一片片的庄稼也会被热风立刻烧死。在这样干燥炎热的气候里,如果没有水,一切生物自然是无法生存的。可是场长紧接着便引证了一位苏联科学家的名言:“在沙漠里主要的困难,不是没有水,而是没有工作。”这句话我没能很快明白它的意思。当我要求场长为我解释这句话的意义时,他说道;“是的,沙漠里确实没有水,气候又是那么干热,可是,与这些沙漠毗连的天山里,却有完全不同的情形,那里有永远化不完的冰山和积雪,夏季有频繁的雨水和山洪,有无数的山湖。瀑布和汹涌澎湃的大河,这些水既然和沙漠是邻居,难道我们不能让它帮一下邻居的忙吗?能够的,我们只要工作。就能把这些水移到沙漠中来,就能改变沙漠的气候和土壤。”经过场长的解,我才完全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而且使我深深地钦佩这位场长,钦佩他那种豪迈的作为自然界的主人的精神。
接着,场长便叙述了兴修水利的艰巨过程。
兴修水利也如同打仗一样,在战前必须做好周密的侦察工作。自部队到达新疆那一天起,便开始了这种战前的侦察。一队队的水利勘察队,纷纷出现在天山南北,许多地方,设立了临时性的水文观察所。他们经受了风、沙、雨、雪的侵袭,遭到了缺乏各种科学仪器和技术知识的困难,但他们始终没有向困难低头,一处处的水源,终于被他们相继发现出来。原来天山里的水是非常充足的,有些地方竟有几十秒立方公尺或一百多秒立方公尺的流量,但这些水大部在流出山口不远,便渗到沙漠里去了。掌握了这些情况以后,正式的战斗开始了,战士们开始挖着一条长达数十公里的大渠。这条大渠全部要用石片铺砌,并用“代水泥”(新疆创造的一种水泥代用品)灌浆。工作是从冬季开始的,工地上展开了爱国竞赛的热潮,英维们不分昼夜地工作者。爆破手们炸平了一座座的石山,运送手们利用冬季的冰雪用雪车拉着石片,挖渠手们用火烤开冻僵的泥土起着土方,技术人员们测量着地势坡度、渠道路线以及水闸、渡槽、跌水、斗门、桥梁等各种技术上的设计。土地上红旗招展,歌声遍地,火光四射,如果你能投身於这些英雄们中间,你会马上忘记还是在边疆万里冰封的严冬。大渠终于完工了,它从天山的峡谷,一直通到被风沙淹没的村庄废墟,它足以灌溉十几万亩良田。战士们在废墟旁边搭起暂避风雨的草棚和地窖,开始有“砍土镘”和马拉犁开垦了。虽然在建场的第一年,这里还没有一件农业机械,但所创造的成绩仍然是可观的。特别使人兴奋的,是在这一带又发现了水源的很大潜力。原来这一带每年冬季有数尺深的积雪,春季化雪期,这些雪水便在苇湖洼地汇集起来,苇湖霎时一片汪洋,并涌起惊涛巨浪流向沙漠;可是融雪期一过,这里便干涸了。另外到了夏季,天山里山洪暴发,这一带一条条干裂的河床,便都满装了汹涌的洪水,就连新修的大渠,也水势暴涨,四处泛滥。这一切在第一年耕作中,当然也带来不少灾害,许多新垦的农田和庄稼冲毁了,可是也使我们知道了这些水的流量,知道了这些水都能被我们充分利用。于是在第一年的秋冬雨季,便开始了改建苇湖洼地为一个巨大蓄水库的工程。这一工程依然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进行的,最大的困难是时间问题,因为如果不在第二年间春以前全部完工,整个年度的耕作不但不能进行,而且修好的工程也会全部被洪水冲垮。战士们以忘我的精神开始工作了,一道十几公里的大坝终于按期筑成,从洼地里起出了近千万立方公尺的土方。但最后修筑几道闸门时,却遭到了不可克服的困难。因为这几道闸门全部要用水泥灌浆,但水泥在严寒的冬季是无法混合和凝结的,何况这里又处在狂风暴雪的旷野,气候经常是零下四十度呢!怎么办呢?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们有些束手无策了。还是我们的战士聪明,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在闸门处建起正大的暖棚,这暖棚足能容纳一二百修工人员和大鱼的建筑器材。有一位战士诗人是这样形容暖棚的:“天山脚下风雪大,十冬腊月把暖棚搭,要问暖棚啥样子?好像高楼和大厦。暖棚修建不简单,里面工程实在大,进水闸,放水闸,防洪闸,排沙闸,样样都是现代化。盏盏汽灯耀眼明,堆堆炉火冒火花,暖棚不知昼和夜,为的按期开水闸。”从速首诗歌里,我们不难想像,这工程是如何艰巨,而我们可爱的战士又是多么辛勤,多么有智慧。蓄水库按期完工了,它又为农场增加了十余万亩的灌溉面积,消除了夏季的水灾,增加了农场幽美的景色。
与兴修水利的同时,农场还开办了拖拉机手和各种农业技术人员的学校和训练班;并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增产节约”运动,积累了庞大的资金、从友邦苏联购来大批的农业机械。因此在建场的第二年,农场便开始用机械耕作了。机械耕作以后,大批人力节省出来,便开始了修建房屋、植树造林、修桥铺路等等建设。这样,仅仅三年的工夫,便创造了这个现代化机械农场的巨大规模。
可爱的战士们不但为国家创造这样巨大的财富,同时也给边疆人民带来了幸福。这个村庄原来的居民们,纷纷又回到故乡来了。农场毫无代价地把大量的水、田地、农具、种籽分配给他们,他们在农场的边沿又建起一处处的新村。他们本来是想各自分一点水自己耕作的,但看到农场的集体劳动,看到集体劳动的收获,他们也组织起来了,现在已经有好几个互助组,一个生产合作社,还有一个试办性的集体农庄。
边疆的大自然,在英雄们的手里飞跃地改变着面貌,这些英雄们,也飞跃地变化着,就拿场长来说吧,过去在战争中,他是有名的战斗英雄和优秀的指挥员,今天,他的言谈和行动却完全改变了样子,他完全变成一个农业专家了。那些最普通的,也是最可爱的战士们,也大谈起米丘林和李森科的学说了。与此相反,那些参加到战士行列中的农业专家和工程师们,却大谈起战士们的创造和经验,并且把自己的个人生活,变成了战士们的样子,当你走到农田和工地上,如果你仍按过去那些专家和工程师们留给你的印象去观察,你将无法分出那是专家,那是战士。
(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三日于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