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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富的第一年

1954-08-23柳溪

中国青年 1954年14期

柳溪

四月末梢,天空低矮地呈现着银蓝色,镶着金边的云朵,俯视着大地。我们的客运大卡车沿着平坦的汽车路前进。道路两旁,站立着优秀而挺拔的白杨,田野里,一片鲜黄,一片嫩绿,交织成漂亮的花地从我们的身边掠过。

我们的汽车向遥远无尽的林阴大路行驶。因为是初雨乍睛,空气格外清新,而且那树林,麦田,开着黄花的蔓菁,才搭上篱芭的瓜架,正在吐露着芬芳的花朵,都水玲玲地显得异常新鲜,给人一种舒畅而爽悦的感觉。

天到过午,我们的客运汽车到达了目的地——大名县。我因为急于下乡去访问一个平凡而著名的人物,匆促地在这个历史名城里跑了一遍,便出了县城顺着一道河堤向前走去。河水是蔚蓝而清澈的。河面上轻轻地飘流着团团的茸毛一样的柳絮,两岸将要结果的桃树,也把它的花瓣轻盈地撒在潺潺流动的水面上。河滩是松软的,在静静地拂着水面的垂杨柳树下,渔人们撒下了第一网。附近的田野里,经久不断地传来戽水的叮当声,人们在菜园子里操作着,在麦田里锄着草。

我进了白果村庄。村庄是普通的,但是我要访问的那个人物,她的名字却是响亮的。任何一个老太婆或是懂事的孩子,都会站在道边上,那么详细而具体地告诉你她的住处。

“往南去,到十字街往西拐,看见那棵大槐树了么?顶头的那个大门,院里长满了枣树……那就是。”

我就按着这个殷勤的指点,找到了她的院子。院里果然长满了枣树。枣树正在开花,地上落满了绿色和黄色的小瓣,真是清香扑鼻。院子里是静悄悄地,到处没有一点声息。正北面的两间屋子,房门是用发了黑锈的铁锁反锁着。我知道人们都下地生产了。

我坐在院子的荫凉里,开始观看着整个院落。南边高高地垛着麦秸,在它的旁边紧挨着的是用壳草和木架子搭成的尖顶窝棚,这里人把它叫做“按屋”,因为只要把这家伙抬到任何什么地方,它都可以充当一个临时的小屋。就在这排列一行的数个小屋里,存放着托车和小件的农具。院里扫得很乾净,还依稀地能够看出竹扫帚的印迹,显然这是今

早才扫过的。另一个门口通到了猪圈,猪圈是很大的,填满了马粪。离着我坐的地方不远的西边,土墙下有一个缺口,也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小门。从这里,我望到了无尽无边的原野,和远处稀疏的树林。

牲口嘶叫起来了。原来我的身边,在两间锁着的屋子两边,东西各有一个牲畜棚。东边的厦子底下,放着一个未织成的竹蓝子,有许多缠线的球,向下垂挂着。厦子前面,有一架凉棚,在这里是可以找到舒适的乘凉处。总之,一切都表明我要拜访的人是个细心而有远虑的人,而这一切又给人以一种安静的和有条不紊的印象。

马又嘶叫了。随后我听到了一个噔噔咯噔噔的声音。这是一种奇怪的走路的声音。

我向畜舍走去。

“同志,从哪儿来?”

我告诉了他。这是一个有一条木头腿的老年人,他露出了一排发黑的牙齿向我说话。他就是这个合作社的饲养员,名字叫魏年。他喂养着的一大溜牲口,都在自己的槽头很有规矩地吃着草料。

“她一会就会回来的。”

他这样告诉我,显然他已经知道我在等着谁了。

这个老年人很健谈,我们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了。我知道了他的全部身世。幼小时,他被抓了兵,为了他一点也不理解的对他毫无利益的军阀混战,丢掉了他一生中只能有一次的一双腿,此后他要饭、要牛胯骨唱小曲,沿街乞讨,饿寒交迫地过着日子。在合作社里,只有在合作社,他才找到了适合他的工作,他才有舒适的生活。

“你看,我忘不了她呀,人家她一组织社就把我吸收了。”

“是呀!”我不由自主地赞汉着,心里一时更想看到她。

天近中午,街上热闹起来,静静的院落里,也升起了喧嚷声。车马都回来了。满院里响着呱呱的空鞭声。社员们从地里回来了。

人们正在说着,唱着,洗脸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扛着大锄的妇女走了进来。她是粗壮而健康的,她的脸红润而又有些发黑,她一进来就立刻带来了欢乐。

“哎呀,怎么你才回来呢?”人们几乎是齐声地问。

“我顺便看了看咱的井。”她带着些优虑的神气回答着人们,而人们立时就被她那关注的心情传染了,喧哗声倏然地静止下来,我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怎么啦?”人们不能放松有关社里的事情。

“井台上的砖都被人推到井里去了。”她说。

“哎呀!这是耍的什么把戏呀!”人们叫起来。

“要填死咱们的泉眼呗!”她那么深沉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竭力地避免他们因为看见我而打断了他们重大的谈话。

“喂,这里有人等着你呢!”饲养员,就是那个木头腿的老年人魏年这么招呼了她。

她走进了凉棚。满脸蒸发着热气,燃烧着红霞,快步地走过来和我握手,她睁着大而乌黑的眼晴微笑着,“嗳,怎么我一点也没看见你呀!”她的声音是快乐的。她呀,她就是河北省有名的农业劳动模范,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长,共产党员,青年团书记晋学贤啊!

大概正是因为我们同是妇女的缘故吧,很快地我们就熟识起来。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

我发现许多优秀的模范人物,并不善于也不喜欢过多地谈论她自己,她也正是这样。她拉着我,走出了凉棚,轻轻地对我说: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吧,这是我们的生产大队长王希文同志,这是我们的老模范王莱宾,……”

我一一地和他们握手,问好。我高兴地说:

“为什么我们都站在太阳地里呀!”

我们都哗然地大笑了,哎呀,为什么亲近的人见面,总跟傻了似的一样呢?

我不能忘记刚才所谈的关于井的问题。

“井怎么办呢?坏了吗?”

“这还不要紧,下午用锚钩去打捞它。”她已经有了计划。

“唉,为什么是这样呢?”我的职业养成了我这种好问的习惯。

“瞎,你知道,我们的村里,被斗争过的地主旧富农和被管制分子还不死心哪!”

对于白果村的情况,一般地说,我已有了一个粗略的了解。做为这个村庄的许多佃户的“主人”,他们是有来历的。有前清的“举人”,有国民党时代的“大官”,还有日寇时期所谓的“缙绅代表”……

而和这饱经世故,诡诈多端的人相对称的,是我们新成长起来的人。她在我们伟大的民族蒙受灾难的“七七事变”时,才仅只是一个七岁的不太懂事的孩子,而在那天翻地覆的暴风骤雨般的土地改革时,她才懂得了一个道理:“为什么我们是穷人”。她担任着姊妹团长,她站在斗争大会的台底下大声地呼喊着口号,她深更半夜地站在村头上,监视着敌人的活动。在和平时期,在生产恢复以后,她按照党所教导的又领着自己的人们,建立了空前未有的农民自己的劳动组织。

当我把他们这成为对比的人物的一切材料拿来对照时,我发现那久经沧桑的奸诈多谋的人,在我们这纯洁的、善良的、单纯而可爱的人物面前,颤动着他的雪白的胡子发抖了。

这天的下午,我自报奋勇地跟她去打捞砖头并检查麦田去了。

顺着小道,我们来到了井边,井边上新砌的砖有一半已不见了,另一半也都活动了。这是一眼新开凿的井。这眼井虽然默默无声地蹲在这里,但它却震动与动摇了许多人的观点和看法。那时候没有人敢在这块土质松软的沙地上锥井,这里流传着一句普通的话:锥成了是一个窟窿(井),锥不成是两个窟窿(一是挖不成的井,一是欠债的窟窿),但是合作社就毅然决然地作了试验。而这试验的结

果是良好的,它现在正为合作社的大面积丰产服务。也正是为了这个令人兴奋和令人鼓舞的原因,它遭到了暗算。我们整个的下午都在做着拯救它的工作。离我们很近的田野里没有人,只有那“孝子贤孙”给他们那状元武举的祖先立下的石碑,孤零零地立在一旁。

我们看了看天色,西面闪金的云彩里烧着红霞,黄昏快来临了。她拉着我的手,走遍了合作社耕种的土地。地里长着的庄稼是茂盛的。不论是金皇后还是白马牙(玉茭);不论是鱼鳞白还是蚰子麦(麦子);不论是披头柳还是独根立(高粱);不论是凤凰窝还是一窝猴(花生);不论是全苗黄还是水里红(壳子);不论是二B棉还是四B棉,都可以给它这样一个结论:比那些力薄劲小的单干户都是高一尺深一色啊!

晋学贤站在那被风吹成起伏波浪的禾苗前面,深思地感叹起来。他们刚成立合作社那时该有多少困难啊!所有播到地里去的种籽,都是从各家的小囤角里倾倒出来的。社员们在最困难的时候支持了合作社。

生产大队长王希文,把家里的粮食都倒空了,他对老婆还诙谐地说:“干么我们要让虫子找着它呢?我会给它找个保险的地方。”

他把粮食背到合作社来了,他是这样决定的:“这我也是乐意的。扛了二十多年长活,做梦也没想到有今天,今天咱当了主人,要带领着别人前进能自私吗?”他就是用着这种精神陪同着自己的女社长,来巩固着刚刚建立起来的农业生产合作社。

“哎,你看见过我们的马车吗?”她忽然这样地问我,好像她已经忘记了我到这里来还是第一天呢。

“啊,你看看吧,可惜半年前你没有看到,如果你跟那时候的一比较,你就会不认识了。”

我知道她要和我说的是直到今天还在人们当中传播的关于破车老马的故事。

那还是半年前的事。她和几个共产党员还有一些积极的老农民坐在屋里,商量着今后怎么样过日子。

“唉,我们是什么也没有哇!”

“一个农民有一张犁杖就是好过的啦!”

“咱们真跟那窗户上糊的窗户纸一样,经不住风吹雨淋哪!”

就在那天,他们成立了合作社。也就是在那天,他们议决了:买一辆马车。可是钱呢?没有。上级政府知道了他们的困难,就想办法帮助他们,但是那时买车很困难,过了很多时候,才来了两个车轱辘。合作社的人们像小孩子乍穿上新鞋似的那么高兴,他们想:“东西虽然少,可总是帮助我们了呀!”大家把它很小心地拿到合作社的大院里来,有的人站在街上谈笑他们了:

“哈哈,你们骨碌着玩吧!上级多爱你们呀!”

他们生了气,把家里所能拿出来的东西都卖成钱,置了辆破车,凑了一匹老马和一头瞎驴,组织了两个剩余劳动力,到邯郸去了。社员们像送一个出征的战士那样热烈地欢送了这辆破车老马,群众们带着几分惋惜的口气说:

“哎哟,别爬倒道上吧!”

好像是这句话,才使社员们感到自己的车马不像样子:“多少是差点呀!”他们这样幽默地承认着。

第一次的“战果”是良好的:马车运去了社里的副产品,拉来了炭和日用品。很快地,那些没有柴烧的社员的锅底下,立即就点燃了熊熊的火焰。街上再也没有那样带着酸凉味道的话了。

晋学贤就用她那心地善良的正直思想,领导着合作社前进。

合作社打破了旧有的习惯,开始向自然界进攻。他们采取了粒选种、棵选种、水选种;而且用化学药剂拌种。他们也试验了各种作物的发芽率,而且他们大胆地在自己的土地上做了窄垅密植的丰产试验。

我和晋学贤谈起了她的家庭情况,她的家庭是幸福的。她有一个仁慈的母亲和一个善良的祖母,她还有一个年青力壮而劳动很好的丈夫。丈夫叫王治邦,从小时和她在一起,她担任姊妹团长时,他担任着儿童团长。现在她担任着社长,青年团书记,而他担任着第二生产队长,青年团员。他想尽一切办法支持他年青而热情的妻子。

但是这种互相帮助和互相友好的关系,是从斗争中成长起来的。他们结婚以后,生活很美满也很幸福,可是只有一件事情使他不痛快:“晋学贤经常出去,有时在深夜才回来。“她干什么去呢?”他不由得这样想着,以后他总是问她到什么地方去,她照例是告诉她详细的地址,他在她很久还不回来时,他就偷偷地到那个她告诉给他的地方寻看,结果没有。这样他生气而且怀疑了。他们的生活罩上了不吉的暗淡的影子。当然晋学贤有几次是忍不住偷偷地哭了。

没有过了很久,王治邦在一次大规模的群众会上惊呆了。那是我们的党因为消灭了敌人,为了更好地接受群众的监督而从地下转为公开的那次大会,他的眼睛毫没有发生错觉和差神的毛病,他明明看见那红榜上的第一个名字正是他那蒙受冤屈的妻。散会后他跑了回来,对她说:“你原谅我,帮助我吧!”他们比以前更好了。他迫切地要求着进步,有时一天的劳动结束了,夜深人静以后,他问着她,“你看我可以成为团员吗?”“不,你应该有持久性。”她这么回答他。此后他当然还不断地问她,她总是给他指出明显的缺点,要求他改正,以后许多团员们都来要求晋学贤吸收他时,他才成了一个青年团员。这个觉醒过来的小夥子,一点也不吝惜自己的智慧、精力,他把这一切都献给了大步前进的农业生产合作社。

当我们正回头这些事情的时候,王治邦回来了,他不同于那些为了保持尊严而显得稍稍矜持的男人,他没有那种所谓“大丈夫”的气概,很快地他就加入到烧饭的劳动里来了。我注意地望着他。“她很累了,为什么非要女人给男人做饭吃?”笑着说了这句话,他就很安然地坐在灶火前了。

和这样有毅力的人在一起,原会愁眉不展的日子也变得充满了欢乐。他们刚组织起来的集体生活是困难的,然而你却感到有希望、有办法、有前途。我陪同着他们度过了许多难关。

那些囤里已没有粮食的人们,眼巴巴地向原野里的麦田望着,庄稼长得很好,而茂盛的小麦也快要成熟了。人们把最美好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上面。

但是,当我们把镰刀磨好,准备着第二天早晨去收割麦子时,就在那天夜里,无情的残忍的冰雹下来了。

听着冰雹的响声,晋学贤有一宿没有能睡着,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传来了妇女的啼哭声。

母亲也来了,啼哭着,手里拿着砸得秃光的麦茎。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呢?”晋学贤坚毅地说,但也不禁皱紧了眉毛。

我们立即到地里去检查。我们多伤心呀!在走过了几块被砸成竹篮似的麦地后,她蹲了下来,用手在地上摸着,在泥里扒着,然后她转过头来对我说:

“我们发动妇女们来扫吧,你看!”她拿给我看那圆圆的饱满而成熟的一簇麦粒。

很快地,田野里就出现了成群的妇女在扫着麦粒。接着场上也晒着这样混着泥土的麦粒了。

下过了一场雨以后,她发动着人们种豆子。种子很快地凑齐了,耕到地里去了,像灯花儿一样的小苗出土了。

人们又恢复了快乐。我看着那些好像已经完全把这件事忘却而投到新的劳动中去的人们,不禁这样地想到:自然是不可怕的,战胜自然的意义就在于决不对它那暴力低头,就在于任何暴力也摧毁不了的坚强的意志。人们是在这种意志下,按着他自己的意图来建立和安排自己的生活,难道不是这样吗?

在这时候,忽然我们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件大喜事。一天的中午,将要临产的驴要降驹了。大夥都忙碌起来。勤劳的草驴为了报效她的主人,一匹多么漂亮的小驹诞生了。他那能跳动的小蹄子,那白

眼眉,那耸动着的小白鼻子,立即就获得了全体社员的爱情。男人们用新布给它绑着脐带,女人们给她用五色花线绳拴着盛有五样粮食的小红布袋,戴在把那美丽的勃颈上。这是为了祝福它:“口壮”“能吃”。

这匹小驴驹的降生,给我们活跃了生活。有很多天我们都在谈论着它。我们注意到地会撒欢了,会喝米汤了,会小声地嘶叫了。可以在院子里玩了……总之每个人都在关心地的成长、变化。除了孩子们,许多社员每天也都要特地跑来看看它。而且重要的是,它给人们带来了许多甜蜜的联想。

“把大白妮(马名)也跳上驹吧!”

“小红马已经抱上驹了。”

“小牲口一年后就能搭套做活了!”

“啊,几年之后,我们该有多少头骡马了呀!”

“大家业啦!”

日子是多么快乐,发着奇异的光彩呀!

为了我的工作,我要暂时地和她离开了。我们是很恋恋不舍的。我看见她那大而秀美的眼睛,动情地潮润了。

我们在地里走着,秋庄稼已快成熟。她却早就计划着种麦和冬季生产的事了。

她有些头痛,我劝她回去,但她坚持着要送我,对于这种高贵的友情,我是无法拒绝的。而且,我是多么想再跟她多谈谈,多靠近一会儿呵!

我们一同上路。傍晚的云霞呈现着蔷薇色,我们沿着小河的堤岸走着。有时翠绿的芦苇就会悉索地擦着我们的衣裳。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一种这样的思想强而有力地占据了我:如果说农民面前摆着两条道路,那么在白果庄,她,这个年青的共产党员和青年团书记,按照党所指示的,给农民具体而生动地摆出了其中的一条道路:一条大家共同富裕到达社会主义的道路。它,正在召唤着人们。而走在我身边的,正是这样一位优秀的人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