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民主的国家里
1953-08-17费孝通
费孝通
三年多来,我眼看着一个个人对“人民政府”的认识、体会和感情一天天的在加深。当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成立时,我还记得新解放地区,还有些知识分子对人民两字不但不感觉到其中有自己的一份,甚至还觉得名称这样长,怪不方便的。“自己就是人民”,“人民政府就是自己的政府”,那种骨肉之情,是日渐日渐地建立起来的。
记得北京市第一届人民代表会议我被邀去当了代表。我固然得到很多启发,但是现在想起来,我当时对于代表两字的体会是实在差得很。我没有认真地想一想我究竟“代表”了谁,我对于我所代表的人有什么责任。还自以为政府看得起我,“团结”我,“统战”我,我有什么意见应当表达一下,帮助政府,为政府出一点力。也就够了。
开会实际是上课,很多新鲜事物在教育我。可是开完会也就自以为任务完了,没有去向群众传达过,偶而和朋友们谈谈也只是零零星星的那些片断的感想。我当了人民代表,也和我当了其他委员一般,对别人有什么关系呢?还有朋友认为这是一种新式的官职,政府给进步分子的一种政治待遇而已。这样下去,新鲜劲儿一过,开会也成了负担了。
情况变得很快。我有两年常常不在北京。有一次回来,在公共汽车站等车。车子太挤,到站不停,一连五六辆过去了。在站上等车的人烦躁起来,议论纷纷。我突然听有人高声说:“不要紧,我们找人民代表去,要他去提个案,不是就解决了么?”我一听,这句话可不简单。人民代表进入了人民生活中去了。一点不错,公共汽车是为人民服务的,有人在站上看着满载乘客的车飞驶而过,一辆又一辆,确是有问题。可是怎样去解决这个问题呢?我回想起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统治的昆明的情形来了。这类事很经常,但是当时烦躁的等车客所采取的办法却不同:先是骂,后是拦车,抢着往里挤,大哭小叫,警察宪兵负枪实弹的来乱搞一阵。我在旁边。又气又恨,“算了,再也不坐这断命车子了。“现在可真是不同了。有了人民代表,谁都可以把意见反映到政府里去,而且正确合理的意见很快就成了现实,改变了不合理的事。这真是件天大的事,政府是人民的了。政府上面写上人民两字原是名副其实的呀!
当时,我再一想,我不是也当过人民代表的么?怎么那时没有人来找我去提个案呢?我每逢接到提案纸时,总有点发慌。我主观上是想当个好代表的。我也骑着自行车到处在熟人中转过,问他们有没有要向人民代表会议建议的事,这样“搜集”大多没有结果。现在怎么会不同了呢?在公共汽车站上都会有人提出去找人民代表了呢?我不太明白其中原委。
又有一次我从外边回来,刚碰着清华大学选举人民代表。我赶上投票那一天,我也去投票,在队伍里遇见一位老先生,我和他是很熟的。在过去他也曾和我谈起过,对于我们是个民主国家这一点,他总是表示有点怀疑。他不相信选举会是真实的。
“这是个形式,大家兴举手罢了。”他一直觉得这是个驳不倒的事实。这天他在我旁边,面色和往时不同了,很起劲,对选举很认真。我很好奇地问了他一句:“这选举不是形式了吧?”他对我看一看,觉得我的话有一点讽刺他,但一转念又很正经地和我说: “我们的选举是经过了多少次讨论的,是真正认真的选的。英美做不到的,我们做到了。”
我很抱歉地向他说:“我刚回来,没有参加这些会,你讲给我听听罢。”
“好罢,你晚上来谈谈罢。”
晚上,我坐在他的书房里,我望着他,真是变了一个人了。他很兴奋,面上有一种我还不会形容的光彩。他给我倒了杯茶,开口说话了:
“这次我才明白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民主国家里。多惭愧,两年多,我一直闭着眼,是个瞎子。民主送上了门,我才发现它,惭愧惭愧。
“说老实话,当这次选举人民代表之前,我还是不相信这一套的。我还说过,还用得着多此一举么?我是个可耻的大儒主义者(注)。当在小组里酝酿提名,我心里好笑,形式主义也不必这样装得像。”——他调子很沉,我不敢直视他的脸:可是他的眼光却盯住我。我感到有一股力量——“谁知道我完全错了。第二次小组会上,被提出的名一个个都提出来讨论了。我有些不太认得,有些自以为是认得的,但经过一个个讨论,我发现群众真历害,把每个人都放在探照灯下,有什么长,有什么短,什么也逃不了。我对这些被提名的人才真的开始认
识了。
他等了一会,好像自言自语地:“以往我们不要求对这些人认识,不认识也没有关系,但是在这个会上,什么东西使大家会后样的权衡比较,这样负责?——“他有力地擦了根火柴,还没有点上手指上的卷烟,突然提高了嗓子:“民主!这就是民主,国家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人民作主了,是不是?”他深深地抽了一口烟。又接着说:
“我们讨论了每个被提名的人,小组的意见集中了,名字排了队,大家意见很一致。各小组的意见再集中,有问题的,提出了新的材料和要考虑的问题,又讨论了一番,最后对被提名的候选人都有了充分的认识,今天才投票。”
我接着说:“所以就通过了是不是。”
他知道我话中有因,也笑了,“这不是形式上的一致,是本质上的统一了。”
“怎么可能的呢?”
他没有迟疑地说:“因为大家目的是相同的。”
“为什么在英美选举中不会这样呢?”
“很简单,他们没有一个共同的一致的利害。啊,说起英美的选举,现在看来真是笑话,胡闹。投票的人根木就不认识选票上的名字,父亲是什么党,自己也就是什么党。对敌党的候选人就胡骂一起,造一番谣言。我在美国还亲耳听见过老罗斯福的儿子的竞选演说,他曾说:假如敌党被选了,你们的老婆都会给人家共了。而很多人就会这样相信。你说胡闹不胡闹!”
我听得出神,也接着说:“美国老百姓是和我们一样的。他们要求民主,也和任何地方的人民一样的。资产阶级过去也扯起过民主的旗子,为了要利用人民的力量来夺取政权。但是得到了政权之后,就想出了个方法来取消民主的实质,选举这个花样搞得很热闹,而老百姓却剥夺了自己要选谁就选谁的权利。到了选举那天,就要你去投一张莫名其妙的票子。我们以前还觉得这些阻碍民主的办法可以改良的,我们还以为这些不民主的现象只是方法不好。经过了学习,才明白这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根人矛盾。不消灭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社会制度,民主的实质是实现不了的。”
“对的,对的,我也明白了。”
我回到家中,反覆的想起这位老先生的转变,我才明白了为什么“人民代表”和群众之间血肉相似了。经过这样的选举,人民代表真的成了自己的表,通过他每个人行使了他的政治权利。什么事情发生了,像在公共汽车站坐不上车,他会想起自己所选举的人民代表了。当代表的即使不骑了自行车到处转,人民的意见也会送上门来。
政权是了不起的东西,它保护自己,保护国家。一个人的安全就靠它来保障。当一个人有了政权,他会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般的爱护它。国家就是他自己。有保障有前途的生活是多宝贵呀!
我又记得在广西龙胜参加筹备民簇自治区的各族人民代表会议来了。常我们初到龙胜访问各民族同胞,他们很感劲。可是很多人提到了:生活苦,公粮太重。但是民族自治区成立了,选举自己人出来当了县长,在代表会议上,就一致的说:“我们当了家,家里事自己很好好办,办事要钱,我们怎么能不拿出公粮来!这是为了自己呀!”起初宣传抗美援朝,听说要打仗,还有些蹩扭;但是自治区一成立,大家就说了:“美国鬼子来了,我们还能当家么?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呀!自己不拿出力量来,还成什么话?要多少人参军,我们就出多少人。有毛主席领导我们打胜仗。”——这种气魄从哪里来的哩?当家作了主,参加了政权,国家和自己统一了起来,才能这样说,这样做。
贵州丹寨去年年底成立了苗族自治区,有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家,李春发,在大会上兴奋地站起来唱了一支歌:
六十年的日子,贫、苦,
双手磨出血,腰杆站不直,
毛主席来了,
苗家当家作了主,
分了田,住了屋。
呀!这样好的世界!
这样好的生活,
我老翁还要活,
这种日子我要活,活一千年,,一万年。
掉了牙齿装铁的,
头发白了漆黑的。
我们苗家多可爱,
我们的国家多可爱,
我又亲眼看见,苗家的人民代表,胸前挂上红条条,一条又一条,上街赶集要挂上,开会作客要挂上,还怕在人群里挤坏了,用手保护着。有什么事,他带头。挂上红条条的人,不能落后。有人打架吵嘴,他要出来调解。开起会来坐在第一排。毛主席有号召,他第一名当先。开沟掘河不会没有他。这是“人民代表”。我看见他们就像是对我的批评。我也当过人民代表,但是我还不如他们,我只有向他们学习,从心里感觉到人民代表是光荣的,是有责任的。
我们是生活在民主的国家里,活在幸福的日子里,生命是可爱的,国家是可爱的,我们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中有一份。
全国普选的日子快到了,千万人在欢唱,毛泽东时代的人民是值得骄傲的。
(注)大儒主义者是古代希腊哲学的一种流派,他们否认一切社会道德的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