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知识青年下乡的故事
1949-08-17康濯
康濯
我提的意见没有批准!不让去北平,我挺不高兴,不要说工作,连书也看不下去了,每日里这儿溜溜那儿窜窜,聊聊天,打打扑克,到快过阴历年的时候,就光看村里儿童们排戏练娱乐。大年初一,村里群众集合开会给军属拜年,我也去了——这是我头一回参加这村的会,过去因为没管村里的工作,就没有注意这些;这回是觉得没干的,给同志们拉去的。会上,见到群众给军属送礼、鞠躬,给前线英雄的家属送红布旗,倒也挺实在;又听了好几个干部讲话,嘿,就是比新区不同!讲得很像那么回事!忽然,人们拉吴保明讲话了,他不肯讲,干部和军属却一个劲拉,下边还有鼓掌欢迎的,好像他还挺有威信哩!我有点吃惊,正看着人们拉拉扯扯的,不想天气猛一下变了,一阵西北风平地卷起,准备闹娱乐的儿童们,冷得直往大人队伍里钻;有人减道:“娱乐闹不成了!快拾掇散吧!”军属代表忙上去简单答了几句辞,我正说要走,只见人们把吴保明推到了队伍前面,他咳了两声,顶着冷风说话了:
“我给军属们是呈点儿礼物也没送!这不是摆我辈份大,就是还有点子意见。军属们,抗完了日又打老蒋解放全中国,光彩体面是没的说;可这优待上头,也该有个分寸!依着我说,军属们不能光仗着优待,要紧还是自己个使劲干!我小子还小,我俩女婿可都在前方,每回我闺女回家,一说到优待上头有差迟,找就要教训他们。你大伙说吧!咱村从大人到小孩谁们打仗上头没出过力,军属们出力是大一些,可不是为了这才优待?要谁也光靠优待,咱们一村十家就有七八家军属,那能吃得消么?眼下咱们胜利倒也快了,可困难也还是挺多,就说解放了南京北京吧,城里边也出不了粮食!咱们土地改革也关好了,就得齐心使劲多生产,军属们优待是谁也该着,可主要还得靠自个干,我看咱村也就有个别的光想什么也仗着优待,我说话是干巴落利脆;这号子人们得改一改。我没啦!”
当下,我们机关有些同志觉得吴保明这话过火了些,我却觉得这人太小气太保守:自个一点礼物也不慰劳,还正正经经教训人,实在太不带劲了。可是,他说完,村里人们都点着脑袋,几个老汉还说:“保叔这话在理!”那个军属代表并且又对大伙说了两句道:“保叔说的句句是正理,咱们一定这么办!”
后来听说村干部们专门讨论了一下优待军属。解决了好些问题,把优待工作加强了也作得更合理了;那个军属代表,今年还自动不受优待。过后不久:惊蛰过了,我的房东却忽然自动送了军属代表三十担粪,当时军属代表不要,他二人还在院里伸着四双胳膊,像打架那样推来推去着吵了半天。我去给他们和解,军属代表忙对我说:
“我今年个闹得不赖,不用优待嘛!你看我保叔还是………。”
他保叔却把他一推,指着他说道:
“你这么起模范倒也是好,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光景?要不是为了你这么真心往好里干,我还舍不得这不大点粪哩!”
后来军属代表到底是收下了这点粪,只是他又转送给了另一个贫苦军属,他并且远把吴保明的话给好些军属进行了教育。
这件事也给了我一些教育,我觉得我对房东的了解,好像有些冤枉了他。正在这时,我们机关一个作民运工作的同志忽然找我谈话,说我去年盘炉子的时候使坏了房东的铁锹,又说房东也知道我短不了背地里叫他“保守”,他对这也有意见:这可闹得我脑袋哄哄地,思想里头打开了仗。我们开了个小组会,好多同志帮我分析思想,很诚恳地批评我,有两个同志并且也作了检讨,说他们过去对吴保明的认识也不对;我忽然也想通了!可不是,我就是有好些错误认识哩!原先我是下定了决心要跟房东学习的呀,怎么这些时一直把那决心忘干净了?我记性又不是不强!这时候,我真把自己恨得牙痒痒地。此外,我又说:“房东的锨到底哪儿坏了,我得看看,我拿我的津贴包赔!”那个作民运工作的同志说:“津贴?一年也赔不够。走吧,咱们一道去道个歉,公家赔了吧!”我们马上就去了。
房东拿出锨来,指着对我们说:“看这!正好在刃刃上躏了一块!你又不会使唤,我说我给你作作吧,你是一股劲好心好意非不坏!同志,我穷的十来年没置过新锨哩!这是土地改革翻身以后,才托人从孟县捎来的,不过半年多天气,你说我怎么不心疼?这不跟那黑家烧了你那照片一样样?”我一个字一个字都实实在在听进了脑袋里,我难受得光认错,赔不是,检讨自己不获劳动生产和看不起农民;房东打断我说:“你这么检讨是对,可让我说清楚吧!你背地里叫我“保守”,也不错,我就是有些保守;可你也得看是怎么个保守啊!好比说,你掏钱跟我买卖我没卖,同志!咱这地势地土不强,枣顶半年粮哩!我要卖给了你,往后你们机关谁也要买,我可怎么着?我再拿钱去集上卖枣么?我知道你当时不高兴,这也不能怪你:可实在也不能怪我嘛!”
我听着这些话,光一个劲点头,心里头一动一动地发热。
但房东怎么也不让赔锨,他说:“赔也赔不出这么好的。往后反正我谁也不借,自己个小心着对付使
吧!光我自个我也准能使它十年八年。”这真让我们为难!别又别不过他,只好找村干部解决去吧!当下我们就走了。
从此我跟房东的疙瘩解开了,我们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好;也怪!以后我见到听到房东的言语行动,都是挺进步挺能教育人的。他真不愧是个老解放区的老共产党员!
这天后晌,房东又上我屋里来了。嘿!他好像跟谁生了气,给我桌上扔了一盒“七一牌”的烟卷,一屁股坐在我对面嚷道:“你看这人们捉我的大头哩!“这怎么回事。我拿起烟卷看看:还剩十一支;只听他又说:“今个集上碰见牛湾里几个家伙子,抓住我,非叫请一盒好烟抽不结。这不是!花了我五吊钱,抽了九支!”我思摸他一定为这五千块晋察冀边币心疼,许是想再捞回两个吧!就抽了一支给他,并说:“剩下的我抽,我掏两千五。”“你看你这说的!你当我真个那么保守!”他舒着两条胳膊晃着道:“不!我请你这一回。我抽惯了旱烟,这太呛,你抽吧!“这也真是稀罕事!不过我不结记什么了,忙点着了一支;他又说:“你放心,白抽了吧!要是往日,我轻易不花这钱的,今个,难说也有点儿心疼,可到底还是心甘情愿。”我忙问:“这是怎么个情由?”他立起来“嘿嘿……”笑了半天,才地给我说。
原来他打抗战前就租种了牛湾一个地主五亩地,大前年实行耕者有其田,那地归了他,他就成了个新中农,去年土改时候,只给他分了半亩多园子地。但牛湾那地离这村七八里地,养种很不方便;牛湾有一户有三亩半地在这村,这地比那五亩强点子,他早有心要换,可那地的户主是个富裕中农,他怕不好说,就从没开过口。不想他这人是远近有名的老实细致正派人,牛湾的干部倒给他想起了这事,并自动地给那边户主和群众商量妥了,让他两家换转了。今个集上要他请抽烟卷的,就是牛湾几个干部和那富裕中农;你说他怎会不心甘情愿?怎会不高兴?他还割了一斤羊肉回来了哩!
我也为他这事高兴的不行。第二天,他请我吃肉,我也请了他四两酒。我们两个谈说得痛痛快快,他像个老师那样教化着我,我一向一句都紧紧记在了心中。我们更亲近了,我短什么就使他的,他没水了我给担,他小孩跟我混得更熟惯。到四月,他谷地里要锄头遍草了,有一天见我没事,他就给了我一把小锄说:“走!学学劳动去!”我便兴兴头头帮他耪地去了。
在地里,他教给我甚么是苗甚么是草和怎么耪,然后他耪两垅我耪一垅,并排着往前干。他两拢也耪得比我快,短不了回过头来招呼我,并且还老是伸过小锄头来帮我耪两下。这么动弹了半天,他过来看了看我的营生,忽会“哈哈哈”笑着对我说:“你这不抵!得重耪过!”我忙道:“我不是把草都锄光了么?怎么得重闹?”他说:“草倒的确耪净了,可你看看苗吧!”“苗我也锄了一些嘛!”“不抵!惯要稀,麦要稠,玉●地里要卧小牛。你留苗留得太稠。”说着他几锄就给我耪过的地势锄去了一大些个长得挺好挺好的苗,我忙叫唤道:“看你!长那么好的,锄了不太可惜啦?”“嘿!可你要不锄呀,苗稠了挤着挤着的谁也不往好里长,你还收什么粮食!你说到底哪一宗可惜?”啊!原来这么回事!但我再锄的时候,老碰见一堆一堆的好苗,老决不定留下谁锄了谁好。赶休息的时候,房东笑着对我说:
“往日你好说我保守,我看你这锄苗上头,可比我还保守哩!”
我想:可不就这么回事!于是我们就在这上头谈说了半天。最后他说:
“说起来嘛,农民也就是保守,我过去就是自私自利保守透顶的。你知道,我是个细心细眼细致人,自小连一根茅柴也舍不得糟塌。事变前受地主压迫,我明里不敢说,心眼里可一个透亮!好比我种人家八亩九分地,租约上写那么些,实打实呢,只七亩三分,我使脚走来走去量过不只一回的;那还不是地主们仗着那世道明摆着唬弄人!咱们穷人尽吃亏,你说要再不靠自己个小心小眼克克索索闹个保守自私的,可别有甚么法?呃!农民们的保守自私!也是旧社会给逼成的哩!不过,如今可不同了。拿我说吧,我自打一抗日就参加党,闹农会、灭租、战斗、生产、土地政革、认识好赖也有点转变了!若说如今我还有点保守嘛,有也有,可这跟往日的意思不一样了,这会可不自私自利了,这会为的是细打细算过好光景支援前线,不光为自个,也一样为旁人,帮助旁人细打细算。有时候也有点小气自私吧,那也不是大事了。我不是说过?保守保守!可也得看是怎么个保守啊!你说这在理不在理?”
我制不住地点头,心中感动的不行。再动弹的时候,我们还一边作活一边谈说这件事,我手上磨起了泡,也不觉累。直到第二回休息,我们才说上别的事;他忽然问我道:“你不是早就拾掇去北京么?怎么北京解放这么久了,你还没走?”我说:“组织上不同意我去。”他道:“啊!组织上决定总有道理的。那你就好好干吧!反正哪里不是革命工作,”我想起这些时我对工作还不大安心,不觉难受的不行;在这工作不是也很好么?我决心不走了。
但事情变化真快!这天后晌,我锄完地回去,上级就通知我:调我去北平,明日大早就走!这回我欲没有高兴得心跳,倒还有点舍不得走,但我得服从组织,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小组开会进行了鉴定,黑夜,就去了房东屋里,想再徵求一下他对我的意见,并顺便把我的几件粗布衣服和一堆烂棉花套送给他。棉花他收下了,衣服却不要,他说:
“这褂袄还挺好嘛,带去穿吧!同志,我知道城里人尽穿细布绫罗的,可咱们进了城,还得省俭!咱们不能学人家,要人家跟咱们学才对!你带去吧!”
我没话可说。呆了半天,我徵求他的意见,他想了想,说道:
“也没甚么啦,说也还是那些。同志,你还年青,又是念书出身,大毛病就在不知道吃饭穿衣的艰难!好比说,你挺看重的,就是你那些个本本照片洋书;那也应该看重,可最当紧的还是生产劳动。我知道,人不借给你锨,你挺不高兴,我拾掇茅房,你觉着挺好笑;可究其实,我还不是为了吃饭穿衣种庄稼!同志,你是把事情颠倒过来看了!再说工作上头,我知道,前些时上级不同意你去北京,你工作就不大安心,这也不对哩!不交心,少作了工作,不也是对不
起老百姓的公粮么?这阵子咱们短不了谈说保守保守的,同志!保守自私是要不得,可细致省俭还是挺要紧的!别我也没话,我只盼你往后不管是作工作过光景,总要处处细致省俭,时刻想到吃饭穿衣的艰难。”
我把他的话记了下来,并给他念了一遍,他同意了,我们小组也同意了,就把这补充到我的鉴定表上。第二天,我动身来北平了。
我时刻忘不了吴保明。来到北平,华北人民政府和各地区正号召节约,我更忘不了吴保明。吴保明他们生活那么苦,却还那么细致省俭,我们更应该加倍地细致省俭,作好工作,让全国人民的光景慢慢都好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