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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土地之监”

1941-08-16何其芳

中国青年 1941年4期
关键词:小林阶层知识分子

何其芳

1

旧俄罗斯有这样一个对知识分子的称呼:

“土地之监”。

我想,这恐怕只是在“到民间去”的民粹主义者们的时代里流行过,而后,知识分子经过了革命的考验,历史的考验,这个说他们是人民的精神的比喻就慢慢地被忘记了。

现在我们说到知识分子,往往带着一种不好的意味。

我听见过一个知识分子的同志说,“我真讨厌知识分子,所以我从严不理他们。”他是写小说的,已经写了好几本短篇小说。

我听见又一个知识分子的同志说“我真惭愧我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他这句感欣的话的说出是当我在前线,当另外两个刚离开学校的年青的同志在一次行军中疏忽地丢失了行李。他参加部队久一些。他仿佛不愿意和他们共同一个称呼。

不过也有一个手工人接触过的同志告诉我,工人同志们并不轻视知识分子,并不像知识分子那样轻视知识分子。

2

知识本来是可珍贵的,有了知识本来是很好的事情。我读过高尔基的一篇叫做《书籍》的文章,那篇直是一篇颂歌。他总带着深沉的感谢谈起他的那些先生,从教他识字读书的一个船上的厨子到修改他的作品的珂罗连科。十月革命刚过去以后,他总是那样喜欢打电话麻烦列宁,请求释放某个被捕的教授,或者为某同学者要屋子,要粮食。这个从无产阶级出身的人,这个自言“每一部书是一个梯子,使我从兽类爬到人类”的人,对于知识分子和文化的重视的态度是对的。

但这也是事实,知识分子是一个特殊的,没有独立性的阶层。是一个摇摆于旧的营垒与新营垒之间之阶层,是一个在某些关头显得软弱无能,容易迷失,甚至于可耻的阶层。所以高乐基

又以一种诅咒的态度在小说中描画了他们。

3

中国的知识分子更明显地有一个不好的传统我想称他为“爬”的传统。

这是一有个名的典故,然而不妨重述一次:

梁实秋在韦勃脱字典上查出了“无产阶级”不过是一些没有职业的,穷苦的,并不高贵的人之后,开始严肃地说道,“你们,无产阶级的朋友们,为什么不学好?为什么不求上进?为什么不把学问弄好好?为什么不多赚一些钱,变成阔老?为什么不好地当工人,然后升为工头,再升为资本家?你们也可以住上爬呀!”

4

比较起来,我们容易鄙弃古老的中国的一些朽腐的东西,而不觉察从欧洲来的资本主义时期的思想(虽说对于中国的封建社会的产物而言是有着进步的意义的)也带给了我们一些需要再否定一次的不好的影响。

特别与知识分子有关系的一点,我想称它为十九世纪的精神,或者个人主义:

儿童似的自我中心主义。

每个人都感到自己是精神上负着十字架的基督。

总以为自己想个很深沉:迷失于一个自己虚构的迷津。

5

废名在他的小说《桥》里面写那个男主人小林有一天忽然对那个女主人公琴子说,

“昨夜我做了一很世俗的梦,醒来我悲哀得很……”

你看他说得多动人,多神秘,多深沉!但读过这部小说,而且还读得细心,而且已经习惯了,理解了他那种含含胡胡的写法的人会知道小林这句话是指的什么。就在前面一章,这个被写得几乎没有人间烟火气的人物和他的一个在塘边洗衣服的嫂子发生了性的关系。

由于艺术家的直觉,或者由于一个人的实际生活的体验,废名不能自止地在那样一个童话似

的故事里而插入了这样一个现实的事件。然而他仍然躲避开了,没有在这问题上多停留一会儿,没有想通这道理。他不能肯定人的肉体的自然的要求。他不知道那不能用“世俗”这个字眼来轻轻抹去,那并不是梦,那也没有什么可悲哀。至于说于他们爱着的女子,小林做了一个不好的行为,不忠实的行为,那却都是另外一个问题。作者并没有触到它。

6

我想写出这样一个公式:

单纯——复杂——单纯。

说得详细一点:由原始的单纯,通过应该有的复杂,达到新的圆满的单纯。

这个公式对于思想,对于人,都是适用的。正确的道理总是明确而且简单。经历的斗争越多的人越是平易近人。

7

人制造着书籍,而书籍也在某种意义上制造着人。

我们的生活环境决定了我们了所能接受的知识,而它们也反过来影响了我们。

现在我们需要更多的有着正确的观点的新的书籍。

现在我们需要对一切的知识投射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光辉。

8

由于社会环境的特殊性,中国的知识分子是更容易走向革命一些的。而且,从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的知识分子已经有了好几代了。最年青的一代,参加了抗战以前的学生运动而参加着抗战的一代,应该是最接近新的典型的一代。然而就是这样的人也仍然有时苦于一些个人的问题,仍然给人家这样一种感觉,“知识分子真是问题多!”我想,一个简单的口号是需要提出来的:

“一个新的知识分子起码应该会正确地处理他的私人问题。”

(一九四○年十月革命节后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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