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剧侠侣，带500年老戏出圈

2025-03-03余驰疆

环球人物 2025年4期

浙江婺剧艺术研究院（浙江婺剧团，简称“浙婺”）的会议室里，挂着一幅世界地图。每当剧团去过一个国家演出，就会在图上点亮该国轮廓。而如今，点亮、更新的速度已经追不上婺剧出海的速度了：截至目前，浙江婺剧团已赴68个国家和地区演出340余场，光去年就跑了18个国家，被“粉丝”称为“出海天团”。

《环球人物》记者与杨霞云、楼胜的对话便在会议室里展开。他们是戏剧圈少有的“梅花伉俪”，都曾获得中国戏剧最高奖——梅花奖。他们也是婺剧圈的“神雕侠侣”，在《穆桂英》《白蛇传》等剧目中尽显高超技艺。采访当天，二人还有一场《三打白骨精》的演出，杨霞云饰演白骨精，楼胜饰演唐僧。

作为浙婺的原创大戏，《三打白骨精》在过去两年中备受关注：线下，该剧下乡、出海，场场爆满；线上，杨霞云的变脸变装，楼胜的腾空飞扑，收割流量无数。正如楼胜所言，这就是婺剧的魅力：它来自乡间地头，生机勃勃；充满惊险奇绝，引人入胜。

情定《穆桂英》，蜕变《白蛇传》

杨霞云和楼胜是夫妻，也是师姐弟。他们都来自浙江金华武义县，从小就爱趴在戏台前看婺剧演出，后来也都走上了科班之路。楼胜进校时，杨霞云就已经是老师口中的“榜样校友”了：练功房里的拼命三娘，540度旋转摔、2.5米高台空翻、连续10多个空手翻，没有她拿不下的，15岁就考进了浙婺。

2003年，楼胜进入浙婺时，杨霞云已是风头正劲的“穆桂英”了。入团前几年，楼胜经历龙套实习，熬过倒仓危机：每天一早练功吊嗓、运腔转气，终于找到适合自己的嗓音；唱、念、做、打、翻、摔，别人练“四功”，他靠“六功”脱颖而出。2006年，19岁的楼胜终于和师姐在《穆桂英》中“会师”，拿下杨宗保一角。

刀马旦大戏《穆桂英》中有大量高难度动作。杨霞云身披铠甲，手持旌旗，连续10多个串身翻；楼胜则“文戏武做、武戏文唱”，既把杨宗保的武力值拉满，还演出了角色的可爱之处。戏外，两人也因戏生情，结为连理。

另一部对二人意义非凡的剧目是浙婺的经典作品《白蛇传》。1962年，浙婺带着《白蛇传》进京演出，周恩来总理对《断桥》给出了“天下第一桥”的评价。“《白蛇传》不仅给我们团，甚至为这个剧种奠定了在戏曲圈的地位。”楼胜对记者说，“它把婺剧所有的表演手法、表现力，都浓缩在戏中。透过解读这部戏，你可以解读出婺剧的DNA。”

业内用一句话形容婺剧《白蛇传》：唱煞白蛇，做煞青蛇，跌煞许仙。杨霞云演青蛇，行蛇步、摆蛇头、缠蛇形，演到《断桥》追杀许仙时，情绪和武功都达到顶峰。楼胜的许仙则因“十三跌”一举成名，坐跌、翻跌、飞跪、飞扑虎……每一跌都不同，每一跌都是真枪实弹。大部分剧种将《白蛇传》演绎成文戏为主，婺剧则通过大量武戏和高频节奏，将经典爱情故事演出了气势。

“几乎所有剧种都有《白蛇传》，京剧、昆曲、越剧……我们也会不断通过对它们的观察、学习、吸收，把其他剧种好的地方运用到自己的表演中。”杨霞云说，“但婺剧的节奏和角色配合是独一份的。”

楼胜认为婺剧《白蛇传》更有一份市井气息和人性味道。“比如许仙，他不像很多剧种里风度翩翩，他有自卑，也有背叛，最后被小青追杀时跌得狼狈不堪，也真实反映了角色的人性。”

上春晚，下“村晚”

婺剧是从草台表演发展出的剧种。明清以来，金华一带是盐、丝入赣和漆、瓷入浙的商业贸易地区，各地戏腔汇聚而来，最终形成了以6种声腔合班的婺剧。500多年时间，婺剧艺人从田间演到庙会，从村口演到剧场，发展出了成熟的曲牌和程式，也练就出特有的武戏绝活。

因此，对杨霞云、楼胜来说，婺剧演员来自群众，更要回到群众。下乡演出是浙婺演员的重要工作，每年能有上百场。好几次，杨霞云和楼胜昨天还在上春晚，今天就要飞回金华下“村晚”。早年农村条件不好，演员们就背着铺盖走，晚上住农民家，或在学校教室打地铺。有时候临时搭的台子太软、不平，演员做武戏时很容易受伤。有两次，楼胜在演“十三跌”时没注意，跌倒时咬到舌头，转身就吐出血来。

“对我们来说，下乡演出就是检验自己最好的方式。老百姓坐那儿看戏，一看就是一整天，没有绝活、没有好东西，他们是不会买账的。”楼胜说，“有很多老年观众坐着早班车来看戏，还有一些年轻人凌晨来替父母占位置，不能对不起他们。”

要留住观众，创新是必经之路。一是表演创新，比如杨霞云在演白骨精时融入变脸技巧，把角色特点巧妙展现出来；楼胜在《临江会》中为周瑜加入一段翎子功，把人物情绪外化再强化。

二是观念创新。楼胜曾给自己的代表作《火烧子都》做过改编。在原来的故事中，春秋战国时郑国的大将公孙子都，外貌英俊、武艺高超，但心胸狭窄，为抢军功暗害主帅颍考叔，后被颍考叔鬼魂索命，自白后被烧死。楼胜认为，鬼魂复仇的戏码已不符合现代的观点。“这样的主题脱离时代，所以我们改成公孙子都良心不安、自我谴责，最终付出了代价。”

第三则是技术创新。婺剧一方面深扎基层，同时也在往精致化、现代化的方向发展，《三打白骨精》一剧更用到了无人机演“蜜蜂”，在短视频平台爆火了一阵。得益于这份朴素和创新，婺剧不仅下乡接地气，更成功出海登上大舞台。

像带了一双眼睛看自己

近两年，浙婺从非洲演到欧洲，从北美演到南美，是出海频率最高的地方剧团之一。在楼胜看来，婺剧出海最大的优势，恰恰在于鲜明的本土性和直接性。“相较于其他比较‘含蓄’的剧种，婺剧更外化，也更简洁明了，能很快让国外观众接受故事，被表演吸引。”楼胜说。

在不同国家演出，主创们也会根据当地特点对内容进行改编。杨霞云介绍：“我们也会根据角色特点，专门设置一些使用当地语言的台词，比如猪八戒这个角色诙谐幽默，就很适合。”

德国的巴伐利亚狂欢节，安道尔的国家音乐厅，马德里、巴塞罗那的百年剧院，婺剧在不同舞台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和适应能力。“出国演出时，我总感觉是带了一双眼睛在看自己，看我们是不是能走上国际一流的舞台，是不是有信心和世界级的艺术同台竞争。”楼胜说，“演得越多就越觉得，我们有！”

这两年，杨霞云依然坚持练功，但总觉得“比以前痛了很多，眼泪有时候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 。楼胜也感叹，“十三跌”估计也不能再跌几年了，正处在“收官”阶段。也许会有打不动的时刻，但他们对婺剧的执着不会消减。去年，他们花了大半年时间，抢救性地录制了几百首曲牌，“光是3个常用声腔（乱弹、徽戏、滩簧）的录制就非常费心力”。

他们希望，这个浓烈、昂扬的剧种，可以迸发出更长久、更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