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吒儿”，走出“原生家庭”之痛
2025-03-03冯群星
李靖大惊，问曰：“你这畜生！你生前作怪，死后还魂，又来这里缠扰！”
哪吒曰：“李靖，我骨肉已交还与你，我与你无相干碍，你为何往翠屏山，鞭打我的金身，火烧我的行宫？今日拿你，报一鞭之恨。”把枪晃一晃，劈脑刺来，李靖将画戟相迎。轮马盘旋，戟枪并举。哪吒力大无穷，三五合把李靖杀得人仰马翻，力尽筋输，汗流脊背。
李靖只得望东南逃走，哪吒大叫曰：“李靖，休想今番饶你！不杀你，决不空回。”
…………
相隔400多年的时空，我们难以揣测《封神演义》的作者是如何写下这段文字的。连21世纪看多了伦理片、破案片的我辈小青年，读来都有些心惊肉跳，在明朝这情节会是何等惊世骇俗？也难怪自《封神演义》之后，哪吒的“逆子”形象便深入人心。
“百行孝为先”，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孝道尤为重要，“大逆不道”的哪吒却能收获经久不衰的喜爱，这岂不是一个悖论？要探究个中缘由，不妨从哪吒的“原生家庭”说起：灵珠子为何托生在李靖家中？父母是怎样教导哪吒的？一代代的“逆子”哪吒，又是怎样与父母和解的？
父子竟是“魔改”而来
父亲：李靖。
儿子：金吒、木吒、哪吒。
仔细琢磨李家两代人的名字，可谓画风迥异，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你或许知道，中国历史上真的有一位叫做李靖的大人物：陕西三原人，生于公元571年，在隋朝当过差，后转投李渊、李世民父子门下，武功赫赫，是开创大唐盛世的“战神”之一。
李靖最有名的战绩之一是夜袭阴山：在大雪“平地数尺”的苦寒大漠，他以年近六旬之龄带领轻骑兵日夜行军，将东突厥杀了个措手不及，生擒其可汗，一举消灭了东突厥对唐朝的威胁。
李靖当然也有儿子。《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记载，“二子：德謇、德奖”。你看，这三个名字明显就更像一家人。
那么，名将李靖为何会变成神魔小说中的“托塔李天王”，和哪吒做了父子？作家、志怪文化研究者盛文强认为，这其实是中外宗教文化融合的结果：“我们也可以将其视为一种民间的‘魔改’。”
前文已经介绍过，哪吒的形象来源可以追溯到印度的佛教。而在佛教中，哪吒的父亲名为毗沙门天王，又称多闻天王，是佛教“四大天王”中的北方天王。他的常见形象是身着七宝金刚庄严甲胄，左手捧塔，脚下踏三夜叉鬼。
据多位学者考证，对毗沙门天王的崇拜在唐朝开始流行，与此同时，名将李靖也在逐渐被神化。及至边患重重、燕云难收的宋朝，从朝堂到民间都有祭祀李靖、以求靖边的记录。于是，毗沙门天王与李靖日渐混为一体，成为民间信仰的守护神。
在元朝，这种“合体”已经多有记载。比如《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平话后集》中的“毗沙门托塔李天王”，《西游记杂剧》中的“毗沙门下李天王”。到了明朝中期，《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写道“（哪吒）托胎于托塔天王李靖”，是目前可考的明确将李靖与哪吒列为父子的文献。
由此，“托塔天王李靖”渐渐占了上风，他和哪吒的父子关系也被巩固下来。比如同样成书于明朝的《西游记》，就用一定笔墨刻画了“托塔天王李靖同男哪吒太子”。“在多种宗教和文化的相互影响下，李靖完成了形象演变。对知识水平有限的古代市民阶层而言，李靖显然比毗沙门天王更亲切、更容易接受。”盛文强说。
无情的父亲
《西游记》和《封神演义》堪称李靖、哪吒父子关系的“奠基之作”。在这两本古典名著里，李靖的形象实在算不上讨喜。
先看《西游记》：“这太子三朝儿就下海净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抽筋为绦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杀之。”孩子闯祸，便要除了他！吴承恩只用寥寥数笔，就交代了李靖的无情。
再看《封神演义》，李靖的篇幅大为扩充，以今天的标准看，他的种种作为简直令人皱眉——
殷夫人怀胎三年零六个月尚未生产，李靖指着妻子的肚子说“非妖即怪”。哪吒出生后，殷商朝政动荡，李靖忙于把守关隘、操演三军，自然也无暇管教孩子，对哪吒纯属“放养”，丝毫没有履行父职。哪吒打死了龙王三太子敖丙，李靖得知龙王敖光准备去天庭告状，第一反应是放声大哭：“这祸不小！”又对妻子“恨曰”：“我李靖求仙未成，谁知你生下这样好儿子，惹此灭门之祸！龙王乃施雨正神，他妄行杀害，明日玉帝准奏施行，我和你多则三日，少则两朝，俱为刀下之鬼！”说罢又哭，“情甚惨切”。
他哭来哭去，哭的都是自己命运凄惨，也没见他为儿子忧心。还是年仅7岁的哪吒反过来安慰父母“一人做事一人当”，独自出门寻求脱困之法。谁知他途中又惹风波，一箭射死了石矶娘娘的童子。李靖大怒，喝令哪吒跟自己去石矶娘娘处回话。双方交手，哪吒落了下风，李靖也不上前帮忙，听到石矶娘娘一句“不干你事，你回去罢”，他居然真的就此回陈塘关了。
好在有师父相助，哪吒成功脱身，并以“剖腹、刮肠、剔骨肉还于父母”的惨烈方式为敖丙“偿命”，从四海龙君手里救了双亲。
至此，李靖与哪吒的恩怨按说已经了结。魂魄仍在的哪吒托梦给母亲，请她为自己建行宫、受香火，好早日托生天界。一日，李靖外出作战归来，对香火旺盛的场面起了好奇心，一看是“哪吒行宫”，勃然大怒——
李靖指而骂曰：“畜生！你生前扰害父母，死后愚弄百姓。”骂罢，提六陈鞭，一鞭把哪吒金身打得粉碎。李靖怒发，复一脚蹬倒鬼判。传令放火烧了庙宇，分付进香万民曰：“此非神也，不许进香。”
哪吒到太乙真人处求救，通过莲花荷叶得了真身，就要下山复仇。二哥木吒前来阻拦，指出“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哪吒只道：“剖腹刮肠，已将骨肉还他了，我与他无干，还有甚么父母之情！”
以现代的眼光看，哪吒自然有了反父权的指向。但盛文强认为，400多年前的《封神演义》这么写，一方面是受到当时宗教文化的影响，一方面是要迎合读者的猎奇口味。
所以，《封神演义》写到最后，哪吒还是被纳入了“忠孝两全”的话语系统。父子大战，李靖不敌，燃灯道人送来玲珑塔助李靖脱身。后来，在助武王伐纣这一“主线任务”的推动和玲珑塔的震慑下，哪吒放下前嫌，与李靖并肩作战，多少有些强行和解的意味。
清华大学哲学系副教授赵金刚认为，在《封神演义》的伦理世界中，父子关系超越了生死和肉身，人伦纽带不可斩断。此外，《封神演义》似乎也强调政治秩序对父子秩序的再塑造，“改朝换代，只允许针对暴君，而不能破坏父子人伦”。
魔童有了慈父
导演饺子曾经透露，他对哪吒的喜爱，其实源于1979年经典之作《哪吒闹海》。因为这部电影，他去读了《封神演义》，结果对其中的哪吒和李靖大失所望，由此可见《哪吒闹海》改编之成功。
电影《哪吒闹海》的一处重要变动，是减弱了哪吒和李靖的冲突。该片编剧、导演之一王树忱生前回忆，片中的李靖和哪吒虽有矛盾，但没有发展到毫无父子之情的地步。“当李靖恼恨已极，举剑要杀哪吒的时候，哪吒叫了一声爹爹，李靖手软下来，表现出他内心的痛苦。”1979年的中国社会正处于时代变迁中，李靖这一份手软、一份沉默，就足以被人们视为慈父了。
这一版李靖固然有爱子之心，但他同时又是懦弱的。在赵金刚看来，《哪吒闹海》中的李靖讲的不是“理”，而是上下尊卑之序，他要哪吒向龙王下跪认错，象征着父权完全服从于君权。“龙王代表了压迫阶级，哪吒代表了革命青年，父亲则是旧秩序的维护者。革命青年要想打倒压迫者，必然要冲破旧家庭的束缚。”
进入21世纪，魔童版哪吒对父子关系的改编更加大刀阔斧。
饺子说：“你真照原著拍，谁都受不了，而且也不符合我们时代的世界观、价值观，所以我改动的时候，所有的这些角色都是为了中心思想去服务。”
中心思想是什么？是打破成见的“我命由我不由天”，也是父母无条件的爱与包容帮助哪吒扭转了“魔丸”的命运。在饺子的改编之下，《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哪吒1》）呈现的李靖和哪吒一样是颠覆性的：他虽忙于公务、不善言辞，却心心念念帮儿子物色良师、磨炼心性，甚至愿意用换命符替儿子扛下天劫。感受到这份爱意的哪吒，从敖丙的攻击中救下了父母，完成了属于当代家庭的“双向救赎”。
“哪吒是你什么人啊？”
“他是我儿。”
在《哪吒1》的尾声，得知换命符真相的那一刻，泪眼婆娑的哪吒仿佛来到了求取换命符的李靖面前，在对视中读懂了父亲的深情与决绝。
饺子说，这是全片他最喜欢的片段之一。
网友说，你看，现代慈父绝不能动手打孩子了，还得把爱好好表达出来。
殷夫人去哪儿了？
（注意，下方少量剧透！）
“……和你度过的每一天，娘都很开心，娘从没在乎过你是仙还是魔，娘只知道，你是娘的儿，娘永远爱你……”在《哪吒之魔童闹海》（以下简称《哪吒2》）中，殷夫人拥抱哪吒的这一段剧情，戳中无数观众的泪点。看到母亲被炼化成丹，哪吒在巨大的情感刺激下，终于成功挣脱穿心咒。
感人归感人，但也有不少观众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咱理解剧情需要，但母亲就非得牺牲吗？
殷夫人这个形象自诞生之初就带着些“工具人”属性。在《封神演义》里，殷夫人是李靖和哪吒的调停者，为哪吒收敛了尸骸，又瞒着李靖修建“哪吒行宫”，因此受到李靖责难。结果，等李靖与哪吒和解后，连着金吒、木吒，父子四人伐纣有功，“俱是肉身成圣”，荣登封神榜，而殷夫人在文中就此消失，再未交代。
这样单一、刻板的母亲形象，显然已经不符合当代的价值取向。后来有诸多影视和动画作品，尝试让殷夫人的人设更加丰满。2001年香港电视剧《封神榜》，让殷夫人有了名字“殷十娘”，且法术高明、有勇有谋，辅助李靖立下不少战功。结局是殷十娘被封为“床头婆婆”，可谓填上了《封神演义》的“坑”。但那一版的殷十娘在家庭关系中又被塑造成忍气吞声的主妇，让人十分窝火。
到了魔童版故事里，殷夫人成了武艺高强的女将军，活泼开朗、不拘小节的性格进一步脱离了“慈母”的刻板印象。她因为降妖除魔不能时常陪伴哪吒，这一设定更是前所未有，显然是当下众多“职场妈妈”的映射。
不过，殷夫人可谓是“高质量带娃”的践行者。在新近出版的《哪吒·三界往事》里，主创团队增补了诸多电影未能呈现的母子相处细节：哪吒大闹陈塘关之后，殷夫人亲力亲为，带着哪吒登门道歉、救助伤患、修复公物、赔偿损失；哪吒长年不见李靖，认为父亲不喜欢自己，殷夫人耐心解释缘由，帮哪吒理解李靖深沉内敛的爱……
新版殷夫人的人物形象既源自当代人的价值观，也融入了饺子的亲身经历——创业三年间，饺子和母亲同住，两人依靠母亲每月1000元的退休金生活，母亲经常去超市买特价菜……种种细节，魔童的粉丝们想必都很熟悉了。
如果说不同版本的李靖反映了时代对“好父亲”的要求一直在变，那么殷夫人的形象演变背后，则是女性逐渐被看见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哪吒2》的结局固然不算完美，但它在殷夫人形象刻画上的进步，是不能否定的。
最后，被炼化成丹是否就代表着形神俱灭？目前“复活殷夫人”的呼声很高，向来“听劝”的饺子会满足大家的心愿吗？下一个“五年之约”，再见分晓——哦不，也许是三年，饺子最近又悄悄把《哪吒3》的上映时间改为2028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