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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修记

2025-03-03田鑫

上海文学 2025年3期
关键词:瓷砖师傅房子

1

面对一座建筑时,我们不光希望它具有离学校、医院和超市近的功能,还希望它有一个一眼就能让人记住的外观,以及能满足人们多变心情的附属设施,比如水池、大面积的绿色植物以及适合孩子玩耍的小广场。

在一家五口已经没办法挤在一套只有九十平方米的两居室里这个现实出现后,我们就是按照以上标准,开始关注并且最终购买了城南这处新建小区里的房子。

它还只是图纸上的设计时,我就开始了解它。在售楼大厅,妆容精致的售楼小姐指着沙盘上的模型建筑,对整个小区展开讲述,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或者说她已经对参观者的心理了如指掌,每一个细节,都能解决我对未来可能会居住的小区的困惑,甚至不需要我去咨询,她就准确地说出了某些问题的答案。

在她嘴里,一座建筑已经不是石头、钢铁、水泥、木头与玻璃的排列组合那么简单,而是拥有了审美、判断力以及地位等等综合因素。出于对文字的敏感,我掌握了她话术中的一些技巧:只要小区边有一条街道,不管是主干道还是背街小巷,都可尊享一站式抵达的城市交通路网的便利;如若靠近公园的话,就是出门即可享受城市生态文明建设成果;而离此处稍远的湖泊和医院,被说成靠近优质医疗资源,零距离享受亲水带来的优雅与从容。

对于房子内部的介绍,话术再一次让我领略了词语的精妙:以匠心的建造回馈客户,用精美的设计给每一间住宅都赋予新的生命力,低密度的格局,奢华的豪宅装饰,充分彰显典雅大气的风范。这句话被说出口的时候,我有些恍惚,就觉得这句话所包含的内容,和标准的样板间是如此匹配。此时,建筑的审美和其他价值,已经变成了单一的实用性;此时,沙发恰到好处,对面的电视也是;阳台恰到好处,远处的风景也是;灶台恰到好处,整个厨房也是……以此类推,一切都恰到好处,就缺一份购房合同,然后你就拥有了恰到好处的一切。

精致的沙盘,精致的妆容,加上精致的推介词,让我有一种已经和面前这座即将动工的小区之间有了关联的错觉,内心有一种迫不及待要拿下它的冲动。对于这种心情,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了不曾见面而经由媒妁之言促成的婚姻,充满期待,也充满风险。

在持久的关注和多重的作用之下,我似乎对这个小区的每一个细节有了一定的了解,又似乎说起任何细节都语焉不详,可是这种矛盾的心理,竟然没有影响我要在这里买房子的决心。而在看到这个区域要建一座图书馆之后,我更加笃定,这里将是我未来几十年的安身之所。于是,开始借钱、排号、抢房、贷款,然后就是漫长地等待。每个月四千多元的房贷提醒我,我要为这套位于十八层建筑第四层、套内面积一百三十多平方米、采光一般、位置一般的房子买单三十年,这真是一场漫长的消耗和博弈。

拿到钥匙的那一刻,我内心很平静,竟然没有欣喜,而是有一种被自己绑架的感觉。在办税大厅排号等待缴税的过程中,我知道自己选择这里安家的梦想已经实现了,可是诸多问题却又涌上心头:我真的需要买这里的房子吗?同事说以同样的价格,完全可以在靠近优质学区的地方买更大面积的房子,我为何要如此固执?难道仅仅是因为售楼小姐的精致推销,或者是图书馆的吸引?这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唯一明确的是,从拿到钥匙开始,我要为这套房子开始焦虑,开始忙碌,开始新一轮的债务偿还。

2

趁着“十一”长假,这套新房子进入了装修季。其实我们并不着急搬家,只是想尽早看到它能居住时的样子,这样也好利用北方新的供暖季对它进行一次彻底的晾干。

整个装修的关键人物姓马,是一个头发乱糟糟,看上去像韩国某个电影明星的乡下人。他说话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方言味,但是并不影响装修品质。他最喜欢说的是,你放心,我干装修二十年了,对这一行清楚得很。

这一点我是真放心的,不光是因为他给我同事以及同事的亲戚装修的几套房子效果都很不错,还有一点至关重要:我第一次带他去看房子,连个卷尺都不带的马师傅,竟然就能判断出房屋的宽窄高低,并且迅速计算出需要多少块瓷砖,需要多少板材,以及需要多少插座和开关。

在同行看来必备的技能,成了我选他的决定性因素。简单地约定了一些内容之后,装修约定就算正式达成了:装修性质为全包,软装的所有材料和劳动力全部由施工方负责,我只需要对材料的品牌和颜色进行选择即可。

没有刻意选开工的日子,一个周天的上午,我领着马师傅和两个工人进入了场地。一进门,他们三个就开始换工装,很快就默契地出现在了自己的工位上。一瞬间,整个屋子里就奏起了电钻、锤子和切割机的交响曲。

我观察了一下,他们所谓的工服,无非是一些沾着水泥和尘土的脏衣服,并不是专业装修队伍那样整齐的制服,不过,这身衣服看上去比进门前穿的那身要得体,并且更能代表他们。他们三个再也没有理我,一个专心砸墙,一个蹲在地上切割着墙砖,另一个迅速地处理着地面上的杂物。

我从屋子里退出来之前,把一把钥匙递给了马师傅,彻底把这里交给了他们。随后的日子,我和马师傅的联系基本上就靠电话了,不管我要跟他说什么问题,他总是一种让人很放心的感觉。也确实如此,一个在装修市场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的装修工,什么阵势没见过,什么问题没遇到过,什么人没接触过。

这也可能是他在和我交流的过程中,从来不谦卑逢迎的原因。他给我打电话,从来不称呼我的姓名,我怀疑他压根儿就没记住我姓啥,更别说我叫啥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事都在马师傅的掌握之中,装修开始前交代过的事情,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只有需要业主出面协调或者需要询问我的意见的事情,他才会打一个电话。并且,电话内容会简单到:窗子是半包还是全包,或者没电了你处理下之类的句子,没有问候语,也没结束语,句子直截了当得像他砸到墙上的锤子发出来的声音。

装修进入到第五天,刚好是一个周末,我专门去看了装修现场。房子已经面目全非,阳台内层的窗户,变成了废铁框和一堆玻璃碎渣。早晨,阳光越过正源街,还没被对面的建筑挡住之前,落进还没有安装外窗户的房子里,屋内的墙壁就涂上了一层浅黄,杂乱的地面,和白色的墙,被晒得暖洋洋的。

马师傅正在用切割机对整块的瓷砖进行分割,钢铁的薄片在电动马达的作用下,深入瓷砖内部,火星和灰尘很快就包围了正在切割瓷砖的人,一粒粒尘埃组成巨大的阴影,在光线的照射下,正在忙碌的那个人,双手收放自如,似乎正应和着一曲华尔兹的节奏起舞。

房子也像是颇为享受这份嘈杂,或许是也在等待着被瓷砖、油漆、木材改变之后的样子。于是,它配合着装修工人,装修工人也像驯服一头猛兽一样,从它的内部拿掉多余的部分,再填补上欠缺的部分,不断地调整之后,毫无用处的室内保温层和门框已经被清空,房子的野性逐渐消失,而带着装修工人痕迹的温顺的性格慢慢形成。

没有多久,它的身体完成了第一次重组,这个呆板的庞然大物,内部的框架已经被改变,原本铺好的电线和水管,变成了图纸上的记忆,它已经不怎么认识自己了,年轻的毛坯房有了一副久历风霜的样子。那些被阳光照亮过的尘土,落在墙面上,落在地面上,蒙住它的眼睛。这样,它就不会因为内部的改变而觉得难受:每一处多余的地方,要经历切割和锤打;每一块被贴上瓷砖的地面,要经历恰到好处的敲击;需要重新布置线路和水管的地方,还要承受切割机粗暴地进入,那根被磨得有些钝的钻头,也时不时会在它的内里胡钻乱探一番。

3

为了表达对马师傅和他的工友们的敬意,我分别在改水电、贴瓷砖和做家具的这三个阶段,隆重地邀请他的团队在同一个饭店吃了三次饭。有意思的是,每一次点的菜都一样,吃饭的人数一样多,饭桌上的话也说得一样多。

第一次吃饭,在菜上来之前,我们彼此打探了对方的情况。现场并没有热烈而深入的交流,也没有富有激情的问答,我们倒像是例行对话,相互之间象征性问了几个问题。

三次对话,我还是拼凑出一个装修工人的二十年。马师傅说,年轻的时候势单力薄,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单纯,就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一起合伙干装修,结果大家能共苦却没办法同甘,装修这一行开始赚钱的那几年他们赚了些钱,结果钱没花上,兄弟们的感情就破裂了。后来心灰意冷,跑过出租种过地,折腾了一圈发现还得干装修,毕竟手上已经积攒了一些经验。于是,一个人就成了一支队伍。他先是从给别人干木工开始,口碑越来越好,就开始单独揽活,自己主干木工,电工和油工等其他工种找别的人干。

总结一下就是马师傅从木工把自己干成了一个装修包工头。二十年的经历,是分三次说完的,马师傅每次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都一样,并没有受二十年往事中诸如感情破裂和单打独斗时的各种不顺心的影响。或者说,马师傅脸上的表情,已经被这个城市定了型,它不会因为被尊重、被敬佩、被恭维而带上笑意,也不会因为被欺骗、被冷落、被漠视而有愠色。

他无奇的表情里,带着对职业的自信。相反,在他面前我对自己的职业并没有什么信心,倒是觉得自己在装修现场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人。不过,我还是用职业特性观察过马师傅,得出来的结论是:虽然各种研究和报道中都明确地指出,随着经济发展,城市中的仇视、恐惧和怨恨气息在加重,但是在装修工马师傅脸上,你根本没办法判断这座城市对他的影响。

在装修现场,我好几次毫不忌讳地表达了对包括马师傅在内的三位装修师傅的钦佩之情。水泥和钢筋组成的建筑,在他们眼里,就像一个病人,一出生就需要救治。他们看一眼,就能判断病灶所在,并且迅速给出治疗方案。比如,他在看到厨房有两堵墙的时候,就果断地给它做了摘除手术,让厨房变得通透;再比如,双阳台内侧的钢制窗户,挡住了早上八点钟的阳光,他大锤一挥,客厅就往阳台延伸了一米。不仅如此,在对屋子的手术过程中,他们几乎不用校准仪这一类的仪器,就能准确地让一块瓷砖出现在并不规整的区域。

面对我奉承式的赞叹,他们却并不领情,一个个继续干着自己手里的活。我就像在手术室门口那个心里着急却使不上劲只能一个劲表扬或者委托主治医生的家属一样,压制着内心的焦虑和疑惑,等待着。

想想也是,对于一座建筑,我们能做的,只有不停查询和了解它的使用年限、户型、房屋质量、价位,以及附属的物业服务等,而对于它的内部,完全是陌生的,那么多专业术语,那么多讲究,即使已经翻过好几遍使用说明,也毫无头绪,而在马师傅他们这里,这一切变得如此简单,或者说复杂的话,也只是锤子、钻头、切割机和水泥、地板和管材的事情。

4

水电和墙体改造完成之后,就进入到装修最复杂的一道程序:铺地板。

在此之前,我考虑过用木地板,总觉得这些带着斧锯痕迹的板材,留着树的纹路和疤痕,踩上去有一种接近自然的亲近。马师傅却用“不实用”三个字打消了我这个念头。

他的理由是,木地板的价格和瓷砖差不多,颜色不好配,后期打理不方便,所以不如瓷砖来得直接,况且现在的瓷砖流行用岩板,接近木头的质感。当他说出“质感”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多少是有些诧异的,这两个精致的汉字,让我对马师傅有了别的认知,也让我对他的意见趋于认同。

其实,不管是木地板还是瓷砖,装修工人完全可以将它们妥帖地嵌入水泥和沙子做好的基础上,并让其显得井然有序,但是马师傅用他二十年的装修经验改变了最初的设计,一种流行的岩板被作为地板开始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一起。

这是马师傅第一次改变我的装修设想,结果竟然是我欣然接受。其实,此前我也并没有做好接受木材作为地板的准备,只是想着要和第一套有所区别,或者说尝试一下木地板的感觉。

马师傅第二次改变我的想法,和岩板有关。因为第一套房子没有利用好餐厅的位置,所以第二套房子就很注意这方面的设计,原本想着餐桌一侧做橱柜,另一侧空出来挂上一幅油画。可在马师傅看来,这是典型的不实用主义。他驳斥的理由是,餐桌的使用率在家具中属于最高的,大多人还喜欢在家里煮火锅吃烤肉,几次之后油烟和蒸汽会让一面墙变得乱糟糟,不如跟厨房一致贴上瓷砖,既好清理也看上去美观大气。

我对这个建议倒是很有兴趣,觉得他说到了点子上,结果妻子对此无法接受,贴在地上的瓷砖贴到餐厅墙上,视觉上看着别扭不说,瓷砖凉飕飕的感觉让整个餐厅显得不搭配。为此,我们三个人有了两种看法。马师傅并没有打算用大段的理论和案例说服我妻子,只说了句你们决定,我只是个建议。

结果,这个建议却严重扰乱了装修进度。看妻子迟迟不作决定,马师傅三下五除二就将瓷砖贴到餐厅墙面,他说:效果好了就继续贴,效果不好拆了损失算我的。好在瓷砖贴了一半餐厅的效果就凸显出来了,妻子这下放心接受,而马师傅笑呵呵地一气呵成,一面瓷砖墙就成了我的餐厅的一部分。

随后,改变就开始贯穿着整个装修,不光是房子在变,我们最初的想法也在变。跟换地板、餐厅墙面贴瓷砖类似的改变还有很多,比如原本要改的厕所门,最后保持了原貌;原本要买一张床的书房,最后做了可以纳物的榻榻米;原本要刷漆的墙面,最后用了壁布。有那么一刻,我后悔过当时没有拟一份协议,以至于改变如此随意。不过马师傅用自己的坚持最后证明了随意的结果,他用经验弥补了我们装修功课的不足。

5

一切都在马师傅的掌控中,一切也显得那么顺其自然,我只需要不断地送去水和啤酒,在每一个阶段打去相应数额的装修费,或者请工人们吃饭以表达谢意。

其实,在马师傅看来,我根本不需要请客,也不需要送水和啤酒,这都是装修工人应该做的。我不知道别人都是怎么对待他的,只知道我多给他做点事,他就能更安心地给我多做点。说白了,我这是在讨好他,这是对他的信任所打的折扣。在他二十年的装修经验看来,我只需要把钱打过来,别的事情都显得多余。

确实,我不去看现场,不去操心进度,房子的变化还是一天一个地推进着,电路和水管的改造,每一块瓷砖的准确覆盖,门框和踢脚线的精确关系,厨房和阳台瓷砖的色调搭配,以及墙上和木板上那些我根本搞不清楚的特定符号和数字,让整个房子变得丰满起来。

马师傅指挥着他的队伍,按照既定的目标完成着一项项工作,可以说一切向好。都说装修是件麻烦事,我却并没有感受到,我还在为我的选择而庆幸时,该来的还是来了,我和马师傅很快就有了分歧。

这分歧,来自审美和市场。事情是这样的:装修到了装门的进度时,我们在品牌的选择上出现了不一样的意见。我执意要选知名度较高的某品牌木门,而他则以二十年装修经验和三十年质量保证为前提,强烈推荐使用某不知名品牌的木门。他的理由是,知名品牌的木门内部是填充物不是实木,品牌的效应只体现在价格上,并不是实用性。我的理解是一分钱一分货,其实我对这个知名品牌并没有多少信心,只不过觉得知名品牌做门,总归有面。

装修是硬装全包的,品牌的选择权在我这里,可是钱是马师傅出,我选的这款品牌木门的预算远超他所推荐的木门的预算,这对于他来说,是最关键的反驳点。对此,我们各执己见,只能将选门的进度往后调整了一段时间。

“十一”的最后一天,我去了本地最大的家具市场,专门去了我中意的某品牌点,结果发现,一扇门的价格其实并不贵,而附加在它身上的锁具、门套和踢脚线的价格,却远远高于门的价格。并且,从推销员躲闪的语言中,我也怀疑,展示给我的那几扇实木门,内部应该是藏着别的填充物,或者说并不是我理解意义上的实木门。

从家具市场出来,我给马师傅打了一通电话,没有妥协,但是语气已经不是那么迫切了,其实我是想再听听他的建议。他还是那几句,简单、明了,不过挂电话之前,又多了一句:你知道那帮推销员的厉害了吧?我砍了一下价,她们不依不饶,我就知道里面的水分多大了。他判断水分的原因,除了此前给我说的之外,又加了一条:那么大一个门店,四个推销员没事干看手机,好不容易进去一个客户,可不是要狠狠地宰。

挂了电话,我才发现,马师傅能拿捏住一栋房子,能拿捏住四五个工人,能拿捏住我的心思,却拿捏不住装修市场。一个庞大的看不见底的漩涡,每一个要装修的人,都要凝视,都要深入,都要被漩涡裹挟。我在想,一个在装修行业摸爬滚打了二十年的人,在一个品牌的价格面前左右为难的原因,可能不仅仅是这个品牌已经深入人心,但是事实证明并不是货真价实,还有更深刻的利益关联。

6

我和马师傅之间的信任,在一桶油漆和几袋腻子粉不翼而飞之后出现了裂缝。

刮完大白之后,房子就处于晾干状态,这期间,我和马师傅都没有再去看过。喷漆环节开始之前的一个下午,马师傅准备打扫一下卫生,可是当他打开门之后,在凌乱的环境中还是发现了端倪:没有开封的油漆和几袋子腻子粉并不在原来的位置。以为是谁挪动了位置,可在几间屋子里找了一圈也没看见,给刮大白的师傅打电话,对方回应自己没动。

马师傅把电话打给了我,一上来就问:“你拿油漆和腻子粉干吗?”我被莫名其妙的问题给怔住了,我为什么要拿油漆和腻子粉?新房门的钥匙,只有我和马师傅两个人有,别人不可能进来,而马师傅确定自己不会拿走这两样东西,如此推定只能是我拿走无疑。

我为此懊恼不已,在马师傅那里,这是对我的怀疑,他可能觉得我是在故意刁难,或者是对木门问题的报复。可是,在我这里,这完全是凭空捏造,是无中生有,或者是一种挑衅。

为了查证油漆和腻子粉的取向,我们去找了物业,半个月内的监控里,并没有找到端倪,难道这两样东西凭空消失了?如果查不到它们的下落,马师傅对我的质疑岂不是要坐实了,我一个读书人怎么能咽得下这种气,于是,我选择了报警。

接完派出所民警的电话,马师傅立马给我打了个电话,第一句话是你为啥要报警,一桶油漆几袋子腻子粉,不至于啊?我一听“不至于”三个字,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就涌上来了。不至于?那可是牵扯我名誉的事情,觉得这两样东西是我拿走的,那就让派出所民警查查看。

我们有很长时间没再打电话,半个月后,调查结果出来了,原来是在粉刷工作结束的那天,两个油漆工看还剩下一些材料,就自作主张带走了,而马师傅在整个过程中,完全疏忽了他们的存在,因此我就成了最大嫌疑。

事情真相大白,马师傅见我的时候,脸上满是歉意,我只好笑笑,这时候就突然理解他为何在一些问题上如此执拗,这是一个木工应该有的气质,面对一根木材,他眼里只有直,只有实用,他拐不来弯。

这件事过了没多久,我就发现,我提前买的厨房水龙头也找不到了,翻了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一无所获。这个水龙头和油漆腻子粉不一样,价值一千元,可是我却没有心思再去闹清楚它的下落了,我不想因为消失之物,让马师傅心里有了更多芥蒂,毕竟装修工作还没完成,毕竟我还受制于他。

装修进行到现在,我的主导权似乎已经完全消失了,电视墙的设计、书房的颜色、床的尺寸、壁布的颜色等等细节,都跟我最初的想法大相径庭,整个房子偏离了我的设想,带着马师傅的气息。

7

等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时,这套房子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看着崭新的一切,得出一个结论:装修就是把简单变成复杂,高明的人会让复杂在实用性的基础上带上美感,而蹩脚的人只能让毛坯有个房子的轮廓。

在窗、门、瓷砖、水电、壁纸和风格等诸多细节被装修工人马师傅用画在墙上的数字和符号整合到一起之后,我确信,房子已经变成了艺术品,虽然没办法总结它的风格。

在整个创作过程中,我一直是一个旁观者,马师傅才是主导。他用二十年的装修经验,把一个空荡荡的毛坯房改造成了他想要的样子。我又想起在样板间的场景,售楼小姐们唇齿之间的那些话语,后来变成了不修边幅的马师傅含糊不清的表达,而从始至终,我只是一个被支配、被安排的角色。好在,面对全新的房子,我是满意的,就像当初面对样板间一样。

满意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啊。可是到底满意到了什么程度,我说不清楚。马师傅从一开始的让人放心,到最后的让人满意,是我的要求太低,还是他确实具备让人放心且满意的本领,我也说不清楚。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有这样的表述:房间与房间大不相同,有的安静,有的喧嚣;有的面朝大海,或正相反,正对监牢大院;有的挂满洗净的衣物,有的被猫眼石和丝缎装点得生机勃勃;有的像马鬃般坚硬,有的如羽翼般轻柔。

我就需要这样的一套房子,因为它能呈现出多种状态。而在马师傅的眼里,房子只有两种:自己装修的和别人装修的。他在第一次踏勘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想法,每一次我们的意见有了冲突之后,他都会试图说服我,这一点就能证实他对我的房子是有野心的。在房子彻底装修完成之后,他便像一个艺术家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交付钥匙的那天,马师傅特意穿了一身新衣服,蓬松杂乱的卷发,也显得温顺了很多。他把抱着的一株红掌放在阳台上,然后走到房子中间,才掏出钥匙递给了我。这一幕,和售楼部的工作人员移交钥匙时的简单程序完全不一样,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在仪式结束之后,他又一次在各个房间欣赏了一小圈,摸过了自己亲手安装的柜子之后,脸上是满心欢喜的样子。

“终于给你交工了,以后有什么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能有什么问题呢,您干活我放心!”整个过程中,我们两个就只有这么简单的一个问答。我以为马师傅会继续说些什么,或者至少交代一些注意事项,结果他并没有,他光是个笑,本来不大的眼睛,只剩下一条缝。

送走马师傅,站在客厅中央看着他的杰作,我有一种不知道说什么的感觉。应该是繁复的装修终于结束了的解脱,或者说是对马师傅以及几位师傅的手艺的满意,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就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又陷入一种莫名的不知所措,一套房子就在恍惚与纠缠的过程中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而赋予它一切的那个人,现在彻底和它没有了关系,他像托付物品一样把它交给了我,今后的日子,该我和它一起共处了。

在客厅里玩积木的女儿,看到了那株刚刚摆在阳台上的红掌,突然就说了句:爸爸,你看,咱们家的房子开花了。是啊,在马师傅半年的培育之下,这套毛坯房可不是开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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