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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喜欢在路上行走

2025-03-03许辉

上海文学 2025年3期
关键词:小路

打小起,我就一直喜欢在路上行走。有事,或者没事,春夏,或者秋冬,都一样。只要有空,我就会一个人步行上路,开始我的闲逛,或者行走。

喜欢在路上步行,大概也是有原因的。小时候,我身体不好,总是生病,于是母亲就千方百计地鼓励我爱上体育活动,鼓励我到外面去玩。在母亲的鼓励下,有一年夏天,我突然爱上了徒步行走。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每年一到盛夏放暑假的时节,我就开始了徒步行走。一般都是在早饭后,也没有什么事,但有一个具体的地名,吃过早饭,穿个短裤,穿个背心,穿个黄球鞋,却从来不戴帽子,就出门了,走出城市,沿着一条公路,一直往前走。太阳越升越正,一直升到头顶上,阳光越来越强,越来越像有一盆炭火不断从头顶上往下倾倒,温度越来越高,那时候的空气没有半点污染,因此阳光直射,明亮炫目。我却越走越有劲,天越热,反倒越激发了我的斗志,我走得越坚定,步伐也迈得越有力,人也越兴奋。我走热了,就把背心脱下来,有时顶在头上,有时甩在肩头,用一只手勾着,另一只手甩开大步往前走。那时候的公路以砂石路为主,一路走下来,脚上、腿上白蒙蒙的,都是灰。

起初,我走的路程比较短,早饭后出门,走到北十里,或走到紫芦湖,或走到西十里铺,或走到梅庵子,就返回了;后来我越走越上瘾,越走越带劲,也越走越远,有时候走到离城二十里的朱仙庄,或离城二十多里的西二铺,或离城十五里的桃园集,或与蒙城县交界的一个小集市,或与濉溪县交界的一个小集市。走到那些地方时,天也晌午了,要么在路边的小茶水摊喝一碗梗子茶,和拉架子车在茶摊歇脚的农民说说话,和他们互递一支烟吸(都是从父亲烟盒里偷的),有剩油条就买几根吃,或者在路边小店用一两粮票买一小盒饼干吃,歇够了,再转身顺来路返回城里。这样来回少则三四十里,多则五六十里,傍晚回到家中,虽然腿脚有些酸乏,心灵上却感觉有极大的满足,脚力也变得精健无比,平时如果需要步行几里路,就完全不当作一回事了。

少年时养下的习惯,此后一直延续着,每年一到夏天,心里就痒痒抓抓的,脚步不由自主就往外面走去。一九七八年我上大学,第一年的暑假脚筋发痒,不由自主地走回了泗洪老家,在老家的平原上撒欢、乱跑。第二年的暑假脚筋又痒,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大别山,在大别山里步行到佛子岭、到磨子潭、到大化坪、到青枫岭、到白莲岩、到胡家河、到白马尖。第三年暑假脚筋更痒,不由自主“走”起来,乘火车“走”到了甘肃、青海、宁夏,在青海的柴达木盆地和浙江的两个个体牙医作伴,晚上住灰尘很厚的废车厢,白天在高原的道路上步行,碰到少数民族的拖拉机就拦拖拉机走一段,碰到解放军的军车就扒军车行一程,没车就步行,从天棚一直走到天峻县。

后来行走淮河及淮河的支流,也是少年行走的延续。那一次走淮河北岸支流浍河,初夏的早晨从园宅集出发,一路走过浍河水结香涧湖的湿地,只见芦苇紫红色的幼芽正纷纷冒出浅水和湿地,这里一片,那里一汪,这里一片紫云,那里一片红雾,既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我望得呆住了,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芦苇幼芽出生的浩大阵势,我站在湿地边缘,由近至远地看,又由远及近地看,看了许久,我又小心择路走进有干有湿的湿地里,在紫红色的芦苇幼芽的阵仗里穿行,呼吸着带清香味的空气,满目都是植物萌芽的身影、雀鸟飞过的痕迹,满耳都是鸟雀婉转悠远的歌唱,眼见着春天的热气腾腾上升,胸襟里涌满春天催人的鼓动。又一次仲夏走濉河,在灰古东边的河坡上蹲下来看一窝名叫“叫油子”的昆虫从一个土洞里,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陆续钻出来;坐在沙土地上听仲夏的暖风吹动杨树叶哗啦哗啦响,杨树叶被风吹得左右翻动,就像在不知疲倦地展示它叶面的美妙一般。

有两年在北京城里小住,但到了初夏麦熟季节就打熬不住,一定要乘车回到平原上走路看小麦。乘绿皮火车悠然到颍河附近的黄桥,住在一个小旅店里,然后冒着大太阳在黄桥附近的平原上、小河边、麦田里、土路上、荒草间,晒一晒,走一走,才觉得心安了下来,情绪才稳定下来。经过黄桥火车站时,请道口工人帮忙拍了张照片,洗出来后吓了一跳,虽然我皮肤较黑,但那张照片中的我,脸被夏天的阳光浆得发亮,那笑容是发自内里的健康和开心。合肥的盛夏时节我会乘车到一个叫新仓的小镇去,盛夏的正午,三四十度的高温,空气灼人,街上、村里几乎没有一个人待在外面,这正是我独霸天地的好时机。我穿着长裤、T恤、皮鞋,迈开脚步,从小镇东边走到河堤上,然后沿着河堤一路向东走。一般而言,我都是全神贯注地走,但周围的地形、风物、村庄、人迹,也全会被我看在眼里,记在心头。我在高温酷暑里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向前方我并不知晓的地方,那时只是想,不论走到哪里,只管一直沿着河堤往前走就可以了,无论走到哪里。

正由于我少年时期总是在盛夏时节外出活动,钓黄鳝、步行、游泳,因此我从来不怕夏天,不怕热辣辣的阳光,不怕太阳的暴晒,反而对夏天特别来感觉。盛夏野外的热空气,盛夏河边烫人的沙土地,盛夏河面上炫目的波纹,盛夏田野里绵软的作物叶片,盛夏野外的一切,我都觉得特别亲切、熟悉。四十年后有一个盛夏的中午,我开车到城市的一个地方办事,那里有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停车场,酷阳高照,明光晃晃,所有在那里停车的人,下了车都匆忙跑走了,女士则赶紧撑起遮阳伞离去。我下了车,却突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对盛夏阳光的亲切、熟悉和亲近。我锁了车门,在空无一人的巨大的停车场里,沐浴着盛夏正午热辣的阳光,慢慢从停车场的一端,走到停车场的另一端。我去办完事以后,匆忙又回到停车场,又慢慢从停车场的一端,走到停车场的另一端,无比满足地大口呼吸着膨胀灼热的空气,让火热的阳光沐浴我的全身。那真是一种久违的巨大的吸能过程,无与伦比的顶尖的享受!每个人都有他的尖峰时刻,那一刻也正是我的尖峰时刻!

真的要发自内心地感恩妈妈小时候对我的鼓励和引导!母亲对我到处跑着玩、钓黄鳝、戏水游泳、徒步行走,一直是鼓励有加的,她知道这对改变我小时候的体弱多病有太多的好处,其实这是母亲帮助我建立起了我一生得益的一种生活方式。少年时我跑遍了宿县城郊的村村落落,后来在这种生活方式的指引下,我又跑遍了淮河流域的河河汊汊,再后来我又情不自禁地跑去了大别山、大西北、秦岭、太行山,跑去了华北平原、青藏高原。我的身体在不断行走和行动中变得健康起来,变得动态平衡了,我的心灵也永远不会死水一潭了,我的思想受到这种生活方式的影响,也变得动态平衡了,起码我知道看事物、看天地、看社会、看人生,都要动态且平衡地去看,不会把它们看成死的,看成一成不变的,看成扭曲的,看成比例失调的。起码我会告诉我自己,前途和风景都只在自己的脚下,只要你走起来,行动起来,就能见到风景和远方,就能找到出路,就能使思路活泛、清晰起来,就有前途、有办法。

我会连续好几天在路上徒步行走。我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想起《尔雅》记录的各种道路的名称:仅通往一个方向的路才叫“道路”,通往两个方向的路叫“歧旁”,通往三个方向的路叫“剧旁”,通往四个方向的路叫“衢”,通往五个方向的路叫“康”,通往六个方向的路叫“庄”,通往七个方向的路叫“剧骖”,通往八个方向的路叫“崇期”,通往九个方向的路叫“逵”。因此,我们后来才有了“四通八达”“康庄大道”等说法。多日后,当假期用完了,我就该收拾行囊,起身回家了。

以前,夏天,但也可能是其他季节,我会打点一个小书包,小书包里有几件换洗的背心、裤头,一个小水杯,偶尔有几小袋桂圆茶,一两本书,笔和笔记本是必带的,先离开城市,不乘车、船(那时候的中小城市里也没有公交车、船),步行到乡下一个叫麦粒的小镇。在那个小镇上,找一间便宜的旅店住下来。晚餐在镇中一家土菜馆里,要一盘卤猪肚,一碟花生米凉拌萝卜丝,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汤,两只白面馍,二两红芋干子酒,吃饱喝足后,回到房间。房间里没有桌椅,我就跪在床边,把笔记本放在床沿上,记当天的日记和笔记。记完后,我上床看书,困了,就关灯睡觉。天亮后,开始我此后多天的徒步行走。

第一天,我走往正东方向。那里是日启之处。我走去那里看日启。

东五里,那里有一座村庄,村名叫杨树头。我先沿较宽的土路走出小镇,土路两边的行道树都是杨树。天色还很晦暗,小镇和野外的某个村庄里,会传来几声狗叫。看不清脚下土路的野草上有没有白霜,但感觉肯定是有的,因为从鞋外传来一阵阵湿凉的寒气。杨树头村的村东头,果真有更大一片杨树林。杨树林东是一片高荒地。在那里迎着隆冬的寒气站着,手袖在棉袄的袖口里。笼罩在大地上的寒凉气逐渐消散。东天亮了许多。现在,越来越看得清眼界里的事物了。杨树林里头愈益喧闹。各种鸟都在叫。多的是麻雀,还有一些喜鹊,另有一些灰喜鹊。村庄里则是一片鸡鸣声。东稍偏南方向的天际,由灰白而惨白,再由惨白而苍白,又由苍白而脂白,终由脂白而彩白,太阳就从东稍偏南方天际的寒凉之中,冒将出来了。

看完日启,我转过身,踩着尚未融化的白碴碴的寒霜,快步走回杨树头村。我走进村路边一家开着门的农家,走到堂屋里,看那家人和面蒸面灯。哦,是呀,原来是正月十五了,民俗是讲究在这一天蒸面灯、蒸龙灯的。这一年属什么动物,就蒸什么灯,但龙灯每年的正月十五都能蒸。那一家的母亲,手冻得发红,围着围裙,在一个大黄盆里和面。她用尽全力把面揉和到一起,甚至把身体的重量都用上去了。她似乎累到不行,不时停下来,歇一歇,喘口气。但面是越揉越劲道的,蒸出来的面灯也越耐看、耐用,孩子们也越有面子,她明白这一点,因此愿意为此卖力。到了晚上,这家的孩子,就会让母亲在小兔子面灯里捻上灯芯,灌上香油,然后捧着点亮的面灯,到村镇里逛荡、比灯去。等面灯里的香油点完了,灯芯的火就灭了,孩子们就会捧着面灯,一边吃,一边跑回家去了。

第二天,我走往东南方向。那里是日升之处,也是杏花开放之处。我走去那里看杏花。

东南八里,有一座杏花山。杏花山只是平原上的一片小浅山,三五个连在一起的小山头,山势缓,海拔不到百米,山土瘦,且石头多。进山的路,共有两条。一条是正式的大路,从山丛的东边山豁进入,穿过杏花浅山,再从山丛的西边出去。正路起伏着,蜿蜒着,还有稍大些的圆石露出地面,因此开车的话,就不能快,如果步行,则没有顾忌。正路走不进杏林的深处,只能从杏林的外沿经过,到山丛的西缘时,直接经过杏花村的村委大院。大院里有一位中年男人,冬天喜欢穿对襟棉袄,春秋天喜欢穿对襟长褂,夏天喜欢穿对襟小褂。每次路过,都只见他忙个不停,不是拉开架势扫大院,就是滔滔不绝地和一群农人说话,要不就坐在桌边,聚精会神地在本子上写字。因此每次经过都想,如果我不从此地经过,看到他做的一切,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世界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又想,我这得有多高看我自己呀!世界上的人,难道不都是这样看世界的吗?

另一条路,小路,是从山丛外的东南方进入杏花山的。小路在山丛的隘口里,与正路相交,然后逶迤着,从杏林山西侧半山腰穿过,再由山丛的西北方出山而去。沿这条小路进山,过了与正路的交叉点,就进入杏林山山石最挤的山坡了。虽然山石拥挤,但山石间也长着最为肥美的野荠菜。十几位年岁不一的女士(另有一位男士,远远地),各人身旁放着很大的尼龙袋,正蹲在山坡石间,用小铲子铲荠菜。她们大多在四五十岁年纪,也有两位,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她们都戴着布帽子,有的红,有的紫,有的粉,有的花,脸庞也都用厚布遮挡着,想来都是爱美怕晒,而又免不了要晒。看样子她们是常做这种活计的。她们右手握铲,铲挖结合,挖或铲出来的荠菜,用左手捡拾,配合得十分协调,一会儿就挖了小半袋子。

我在山路上站住,欣赏她们挖野菜的艺术。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就过到山坡上去,跟她们叙话道:“这挖的可是荠菜?”她们一边抬起头回答“是的”,一边手里仍然干活,没停过。我又说:“没想到,这石头山上有这么多野荠菜。”她们回说:“就是的,山上就是多。”我又问:“山上石头缝里为啥就喜欢长荠菜呢?”她们回说:“不知道。就知道这样的地方喜欢长。”她们又说:“从老一辈起,就喜欢长。”我退回到小路上,假装坐在小路旁的圆石上休息。大约半个小时后,她们陆续从山坡上下来了,每人都扛着一大尼龙袋野荠菜。她们下到山路上,我又跟她们蹭话说:“这一袋,大概有多少斤?”她们说:“不多。二三十斤呗。”我说:“那家里人吃不完。”她们说:“不是给家里人吃的,家里人都吃够了。”我说:“那是拿去卖的?”她们说:“对的,是拿到城里卖的。”我说:“能卖多少钱一斤?”她们说:“不等。有时候六七块,有时候七八块。”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她们摘下头巾擦擦汗。说完话,跟我道个别,她们一个个的,撅着腚,努力背着大尼龙袋,向山丛外走去了。

第三天,我走往正南方向。那里是日正之处。也是未知之地,不知道那边有什么,长什么样,也不期待要看到什么,只是单纯地要在路上走,要往前走。

盛夏酷暑,烈日当头。这是单纯的徒步行走,我就是想在正午的盛阳下走在路上。我身体的内力暴旺,生命力鼓突。在路上,一走起来,就能感觉到腿上的肌肉渐渐地鼓突起来了,而且变得越来越结实,越来越有劲。上中小学时,这样走过,没有任何目的、目标、功利。现在,好几十年过去了,仍然能这样,脚实实在在地踩在路上,想想,真是好!能一直有这样的心态、体态、肢体,能够一直在路上行走,一直在路上看风光和风景,在路上看社会和人生,真是很好的。阳光越来越狂暴,当光热如滚油泼浇到我赤裸的皮肤上时,真觉得痛快极了!我迈开大步,一秒不停地在路上前行,不管路面是否有坑洼、不平、碎石、牛粪。

像以往所有在路上的时光一样,走着走着,我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而且常常不由自主,脑海里想到的,嘴里就说出来。我想到古人说过这样的话: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两句话的意思,其实就是说:抽象思辨叫做道,具体实用叫做器。比如,我现在走在路上,看见的土地、农田、树木、村庄、节制闸、太阳、远处开过的汽车等等,这些具体可见的实物,都是器;而在背后安排它们运行的规律,以及我头脑里的所思所想,看不见,摸不着,就是道。我又想到孟子说过的一段话。孟子说:“抱关击柝者,皆有常职,以食于上。”这段话的意思是:就算是守关打更的小官,也都有日常工作,因而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俸禄。这是说人都会自觉接受道德暗示,如果不劳而获,大多数人都会心有不安,如果是劳有所得,人们就都会坦然接受。就像此刻我心地坦然地在路上闲走,我的衣食住行已有正当来源,我不会再为此操心烦神,因此我能够心安理得地在赤裸裸的大路上,接受骄阳酷热的泼浇。

走出十五里路后,我转身返回出发地麦粒小镇。

第四天,我走往西南方向。那里是日偏之处。我走去那里的一个村庄,去参加那里的一个流水大席。

西南九里,是一个叫陈营子的村庄。陈营子是一个仅百户人家的小村庄。上午十点多,离着老远,就看见包裹小村庄的树林里,许多道炊烟,正弯弯曲曲地升上天空。当然,这个时间,不是上午八点多做早饭的时间,不是中午一点左右做午饭的时间,也不是晚上天已黑,做晚饭的时间,因而,这就是有人家在做红白喜事,在开流水席了。走近村中间的一户人家,只见院门外的空地上,搭了一座彩虹门。彩虹门上写得清楚,这里在办“陈启代小朋友”的满月宴。彩虹门后面,搭着两个四面透亮的大帐篷,帐篷下摆着一些八仙桌。八仙桌边已经坐上了一些乡人,男男女女,年岁各异。年岁大些的男人,会在八仙桌边坐着,吸着烟,不怎么说话。妇女们坐在一起,说个不停。小孩子们坐不住,一会儿就跑没影了,他们到处跑着,叫着,玩着,还有调皮的,爬到人家的大树杈上站着。

这户人家的大院子里,是厨艺主战场。几口超级大锅支着,下面架上干树枝,火烧得正旺。大锅旁边摆了五六个长条桌,二三十个妇女,择菜的择菜,切肉的切肉,刮鱼的刮鱼。大厨都是男的。肉切好了,鱼洗净了,锅里的油也烧开了,他们就把巨型大盆里的鱼或肉,倒进超级大锅里煎炸。煎炸好的肉或鱼,捞出来,放在一边,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放进碗里,配上佐料,放到三屉的笼里去蒸。因为流水席要摆两天,这些蒸好的鱼或肉,仅供当天中午来客食用,剩下的,下午和第二天再上笼蒸,便节省时间了。

这家人的后院,还有一盘老式石磨。石磨旁边,用三块石头架起一盘大鏊子。两个中年男子把泡过的小麦放到石磨里,磨成带麸子的小麦糊。他们一边推磨,一边用勺子连水带麦把泡过的小麦舀进磨眼里。磨成的浓浓麦粉糊,则缓缓流进石磨下面的大黄盆中。黄盆快满了,就由一个男子端到大鏊子旁边去。大鏊子旁边,有两位中年妇女和一个小女孩。第一位妇女负责往大鏊子上舀麦粉糊,另一位妇女负责用一根平滑的长竹片,快速地把倒在大鏊子上的麦粉糊平摊开来。摊得快了,麦粉糊在鏊子上不均匀;摊得慢了,麦粉糊在鏊子上就糊了,就摊不开了。均匀摊开的煎饼立刻就香气四溢了。第二位妇女用长竹片,在鏊子上快速把煎饼折叠起来,掀到旁边的大匾里,再由第一位妇女把它们摆放整齐。过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把成摞的煎饼搬到前院去。

小女孩沉默不语,只负责烧火。烧火似乎很有学问。只见她不慌不忙,把身边的干麦穰子,一把一把地填进大鏊子底下去。火不能大,大了,鏊子烧得通红,上面的煎饼都得糊得一塌糊涂,妇女也必得叨叨她。火也不能小,小了,鏊子上麦粉糊不能快速凝固,就无法摊得又薄又匀了,妇女也得吵她。烧火的柴禾很有讲究,不能用树枝等硬柴,因为硬柴的火太硬了,会把煎饼摊糊。用麦秸类的软柴也不好,因为麦秸过火太快,一眨眼,火就过去了,火力忽大忽小,不适合摊煎饼。最好用的是麦穰子,就是小麦脱粒后留下的麦壳。麦穰子烧起来时,火并不猛,但烧过之后,它们的余烬还在,还能在一段时间里保持热量,火上得比较均匀,煎饼自然就容易摊得好了。

大鱼,大肉,大酒,吃过流水大席,带一小包香喷喷的好面煎饼,再步走九里路,回麦粒小镇睡个趁午觉去。

第五天,我走往正西方向。那里是飞霞之地。我和女儿去那里走各种各样的路。

正值双休日,女儿完成作业,骑自行车来小镇,跟我下乡转悠。我傍晚带她去小镇果园场场部的一家小饭馆,吃她喜欢吃的拌凉皮和牛肉汤。第二天早上,我们去街上的早点店,吃拉糊汤和生煎包。饭后我们下乡去。

我们随意往前,脚下出现什么路,我们就去走什么路。但有时也遵从内心的喜好。我们时而走大路。大路宽坦,虽然只是乡间的大道,但雨后车辆的辗压,使得土大路平顺无碍,脚走上去,坦坦的,没有一丝突凹。大路直通村庄,不会半途中断。大路又分向各条小路,小路也总是汇向大路,因此只要找到了大路,就很容易去往小路,但如果找到了小路,也许还要走几条小路,才能找到大路。

但大路上的风景是有限的,或是单调的。离开大路,拐入小路。小路蛇行,有时被树林遮挡,有时被小河阻断,有时被庄稼地隔离。小路很可能不直接通往村庄。小路的前方不知所往。大路不会突然中断,否则人们有理由指责修路的部门;小路时常会无缘无故中断,因此没有道理可言,人们也找不到指责的对象。小路的魅力是风光无限,充满悬念,缺点是路途坎坷,崎岖难走。大路是修的,小路是当地人走出来的。走的人多了,就成了小路,走的人少了,小路就会走着走着,突然消失。大路是服务多数人的,小路是留给少数人的。大路是强势、宏观、点对点的,两点之间,直线最近,遇山挖山,遇水架桥。小路是弱势、微观、避让的,遇水避水,遇沟避沟,遇田让田,随机转圜。

我们时而走无路之路。路在坡丘之间,到处都是片石、碎石、旱土。我们要走坡丘之间的荒地,走到前方的土丘后面去。女儿走得有点累了,站住休息一会儿,再努力往前走。她又一边在荒地上走,一边背诵荀子的《劝学》。“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女儿说,荀况的文采可真好!我说,那是真的,没说的!

我们又时而走荆棘之路。我和女儿登上土丘。下坡的路却灌木杂乱,只有一条草路,消失在杂木丛中。我和女儿走进杂木丛里,我在前开路,女儿在后跟随。小路两边刺枝旁出,钩人衣袖,我用手折断刺枝,为女儿的行走减少些困扰。荆棘杂木林似无止境,我们好像走到了底,又开始仰登另一座石丘。我的手上划出了几条血道,女儿的胳膊上也划出了血痕。女儿突然大叫起来,原来她的脚脖上爬着一只蚂蝗。我赶紧替她把蚂蝗揪掉,然后甩得远远的。我们终于爬上了丘顶。荆棘和杂木在丘顶突然消失了,消失得那么彻底,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石丘的另一边,是比较平整的石坡面。石坡面十分宽远,上面没有一棵杂树,只有成片成片的野草,点缀在石块之间。我和女儿挥手向丘坡下大叫。我们在荆棘杂木间,走得真是疲累,现在,我们完全精神振奋了!我们在石坡和草地上悠然下行。蒲公英的花装点着绿色的草丛,石夹缝里伸出的艾草枝条,散发出清淡的辛香。这里离麦粒小镇大约十三四里。我们下次还会来的。

这一路上的体验,真是很棒。

第六天,我走往西北方向。那里是微凉之处。我去那里看湖泽。

西北二十里,是石天河水结,人称石天湖。石天河到水结那里,进入方圆百多里的洼地。洼地里长满水生和湿生植物,例如荻、芒、香蒲、菖蒲、红花莲子草、荷、芦竹、浮萍、水竹、红蓼、酸模叶蓼等等。如果当年水大,许多湿生和水生植物被淹没,石天湖就显得水面浩淼;如果当年水小,石天湖的水面就会缩得很小,而石天湖的湿地就会变得很大;各种水生和湿生植物则始终在茂盛地生长,很有适应性地努力完成自己的生活史。

当天,我起了个大早,前往石天河大水结。我向小旅馆老板借了辆旧自行车,这样,我就只需要用一个多小时,就能到石天河的大水结了。天有点阴,石天河大水结略微显得有些忧郁。我在一道堤坡下停下来,把自行车锁在一棵小树上。我爬上堤坡,想看一看石天河大水结的全貌。可是,由于高大的芦苇和芦竹的遮挡,我只能看见大水结的一部分。

我在荒废无人的堤坝上闲逛起来。当我抬起头的时候,我似乎从香蒲和芦苇的缝隙里,看见有一只小船,慢慢地划了过去。我很好奇,想去看看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我沿着堤坝往芦苇丛里头走,越走越深,有时候还能看见钓鱼的人离开时留下的鱼饵。可是路突然断了,我只得原路退回。

我绕过一个湖汊,在另一个方向找到一条路,走进芦苇荡里。这次仍然没能走通。只走出几百米,路就终结在一个高高突起的大土堆上了。大土堆上长着一棵柳树。可是柳树不够高大,不然我就能爬上去,俯瞰整个湿地了。

我顺着一片只生长荷、菱和铜钱草的浅水岸,往湖心里走。我对这条路不抱希望,因为这片浅水、湿地里的植物,都比较低矮,因此能够一览无余,藏不住一只小船的。另外,浅水边的小路,往湖里通得好像也不远,这条路的尽头,离茂盛、高大的芦苇等挺水植物,还有一段宽阔的距离呢。

但我还是想去试一试。

我轻快地顺着浅水湿地的边缘,往湿地的深里走去。脚下的路竟然干燥燥、硬梆梆的,很是出人意料。没多久,我走到了道路的尽头,那里是一片只有一间房那么大的坦地。现在,三面都是水和低浅的湿生植物了。果然,这里也是无法到达我恍惚看到小船的芦苇荡的。芦苇荡离我站立的地方,少说也有一百米的间隔呢。

我打算往回走。这时,一百米外的芦苇荡忽然打开了。一只平底小船从里面划了出来。小船上站着一个男人。他手里执一根抄网,一会儿抄一网,一会儿抄一网,却不知道他在抄什么。

我看着在水面上漂游的小船,脑海里忽然想起了一段话:我们总是喜欢生活在经验里,也时常要靠经验活着;经验对于我们的生活和生存是必须的,有时候甚至会成为本能;如果不学习别人的经验,我们就会变得特别“原始”;如果没有经验,我们就要借助别人的经验,这就是学习。学习别人的经验有三种情形:一种情形是通过文字、书本等学习,一种靠别人直接告诉我们学习,再一种是举一反三,揣摩别人的经验和事物的规律。

我拿出小本子,把这段话记录下来。这是我的习惯。过几天再看,如果显得幼稚的话,我就会把它删去。

近晌午时,我回到锁车的地点,骑上借来的自行车,返回麦粒小镇。

第七天,我走往正北方向。那里是寒凉之地。我走去那里,看一位祖祖辈辈生活在当地的“土著”。是一位在邻县工作的朋友,听说我在镇上小住,就专门跑回来,带我去他老家吃一餐饭,在村里村外转一转。

正北三里,一路步行而去,是一个叫蔡窑的小村。蔡窑的确是有砖窑的,就在村外的田野里,半废弃了。从侧面爬上窑顶,还能看到下面通红的窑洞。砖窑前面是一大片低洼地,存有前些天下雨蓄积的雨水,那是挖土烧砖留下的痕迹。但蔡窑村名的来历,却不是因为当下的这个砖窑,而是曾经在村南挖掘出的几口古窑。那些古窑没有多少考察的价值,早已回填了。但人们因此而知,这附近一些带“窑”字的村名,例如马窑、祁窑、三里窑,包括蔡窑,是怎么来的了。朋友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以及兄弟,都还住在村里。朋友告诉我,他父亲一辈子在各地做杂工,养家糊口,见过不少世面。年岁大了些,才回到老家,过安稳日子。中午见面一喝酒,真就看得出来了:只见他父亲理个平头,显得十分精神;虽然说一口当地土话,但时不时夹杂些外界世面上的用词;喝酒吃饭时,不带冷场的,总会找些话头来讲,不让客人感觉冷落;又是个会劝酒的,不知不觉,两瓶土酒已经灌下去了。他脸只有些微红,但话更稠了。说到年轻时在各地码头、货场干活,练就一手打绳结的绝活,不由就拉着我,到他家的杂物房,去看他那些宝贝去。朋友的母亲半嗔、半怪、半就,怪他一说到他那些宝贝,话就多得腻歪人。朋友止他不住,也只好跟着,在后面解释说,家里人嫌占地方,扔了许多次了,现在只是剩下的,他不给扔了。

原来是各种各样的绳索。有的挂在墙上,有的堆在木架上,有的挂在梁上。那些绳索,有粗的,有细的,有的很长,有的较短,有的脏,有的还算干净,有牛皮的,有羊皮的,有麂子皮的,有猪皮的,有棉的,有苘的,有麻的,有棕的,有金属的,也有尼龙化纤的。他一"一拿来介绍。说这些绳索,有的是拴牛马的,有的是捆麻包的,有的是打背包的,有的是船缆,还有的是降落伞上用的。又说,这些绳索各是从哪里哪里带回来的,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又说,他在机场干过地勤,这些没用的降落伞伞索,扔在一堆废毡子下,占地方,领导叫他喊收破烂的来收走,他就私留了一根,带回家作纪念。

他忽然说到打绳结,话更稠得刹不住。他拿过一根绳来,一边介绍,一边打成各种绳结给我看。他说,两根一样材料的绳子要打结,拴在一起,可以打成平结,这样不容易脱结;但是材料不一样的,就不能打平结了,打了也不结实;把牛马拴在树上,要打牛结,先把牛绳在树上绕一圈,再从树绳上压过,再绕一圈,从树绳下穿过既可,牛结越拉越紧,也比较容易解开,很适合把牛马拴在树上或桩子上;把一软一硬的绳子连在一起,要打渔人结,这样的结打好后,比较结实,不太好解开;要让一根绳在另一根绳上滑动,就打抓结,抓结不吃力的时候,能沿主绳上下滑动,如果吃力的时候,就会抓得紧紧的,不能滑动了。

朋友的母亲来催了几次,朋友也过来没收他手上的绳,他才依依不舍地停止介绍,拉着我的手,回到堂屋酒桌边,继续喝酒。我感叹说,这些绳索,还有绳结,建个绳结展览馆都够了。他说,够了,足够了,足够了。一边说,一边给我倒满一杯。他自己也倒满一杯,跟我碰了杯,自己先一饮而尽了。他又说,古人说,人无爱好不可交,自己是有爱好的人,所以见过的人,都愿意和他交心、交朋友。他又说,自己这辈子,这样过,值得,值了。朋友母亲将菜热了又热,时间早过到下午了。下午的酒,喝得够稠,够厚。一直喝到小下午,我和朋友才歪歪倒倒,离开他老家,拾路回返。

我回麦粒小镇旅馆睡觉。朋友则从小镇乘车,回邻县单位去了。

第八天,我走往东北方向。那里是月升之地。夜晚,我走去那里看月光和凝寂。

东北六七里,那里有果园、桑林、浅丘、草泽、水渠、农地、水库、村庄,以及偶尔的人声、狗叫、鸡鸣、鸟呓。

月升上来。月越是升上来,各种声音和无声,就越是凝寂。心也是静的,更加凝寂。心又是安稳的,愈加凝寂。外欲淡而乏味,愈感凝寂。内心是舒坦的,直达一种凝寂。凝寂没有一点儿寡淡,相反却是极醇厚的。恰如悠久的岁日,愈加酝酿出一种回甘。凝寂非为颓荒,反而更是一种滋味。外静只管抚面,内静恰好熨心。各种杂声都涌上来时,觉得凝寂真好。各种凝寂都涌上来时,这才测得出定力。我眼睁睁地看着月升于东方的天际。天际是迷朦的、灰黑的,然后又是透亮的。月升于浅淡之中,又升于浑厚之间。月升于光影之外,又升于混沌之中。心境与月境同糅于一体,心境又与厚地杂而为一了呢。沉厚的大地是什么都能孕育、抚养的,哪怕是光华抖落、尽洒无遗的月。

我走至大地的一个凝寂之处,看月升,月起。我真的要独享天地之间的一番寂然和凝静了。我要独享沉静、凝静、安静了。又要独享外静、内静以及沉静了。对凝寂之外的所有事物,社会,亲人,朋友,同事,同情,反感,紧张,舒放,期待,希望,无助,实现……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毫不混淆。但此刻的我,只明知凝寂的舒爽,只知道我此刻的所想和所愿。

我想起一些古语。《国语·越语下》有句云:“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这是说,得到时机就不能懈怠,因为时机不会再来,天赐不取,就只能收取灾祸了。《黄帝四经·十大经·观》有语云:“人静则静,人作则作。”又说:“正以待天,静以须人。”这是说,该静息时就要让人静息,该劳作时就要让人劳作。又说,要端正心态等待天时,平静心态对待人事。《周易·乾·象》有语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是说,天的运行强健有力;君子要像天之强健运行那般自强不息。

在月升之夜观天,望月,缅怀先人智者,就觉得离天地的距离最近。有时甚至觉得近到毫无距离。人在路途,人在野外,人在河边,总有走不完的路,见不完的景,触不完的情,想不完的心思和杂念。不过,这些,也都是我最想得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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