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正创新：美术馆要“土味”

“土味”一词最早出现在2016年微博贴吧等关于“中华土味系列”的盘点；2018年末，“土味文化”登上搜狗“国民年度流行语TOP100超级榜”。去年春节档，“土味”短剧消费更是达最高日破亿。1这些现象级高流量“土味”文化传播样本在大众审美中渐褪去最初的粗俗而走向对真实生活的凝视，被塑造出的全新“土味文化”不仅带有“本土”意味，传递乡愁记忆，更是很好地讲述了中国故事。美术馆作为一个地区的建筑实体和地方性知识生产空间，或多或少带有地域特征，亦是“留住记忆，让人们记住乡愁”的文化地标。本文试以“土味”元素融入美术馆新质发展视角，从国内外实例分析中探究美术馆“土味”化的可行性，渐而思考未来上海本地美术馆通过“土味”功能“保留城市历史文化记忆，让人们记住乡愁”2需要注意的面向。

为何：“土味”与地域美术馆的结合

先谈一下对“土味”的理解。“土味”一词通常带有一种浓厚地方特色或传统风格的审美趋势，其形容的文化现象不仅是文化多样性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具有一定的情感价值，能引起人们的情感共鸣与文化认同。进一步论，“土味”蕴含的文化内核并非是守旧，而是提供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审美体验，让人们能够在现代与传统之间找到平衡点。同时，“土味”亦体现了文化传统继承与发展中的一种坚守与自信，是具时代性和民族性的。美术馆业的发展亦需要这份定力与担当及对不同审美标准的包容和尊重，且在策展和运营中可融入本地文化特色和历史背景，强调与所在地的紧密联系和独特性。这种做法有助于提升美术馆的地域性，使其成为展示和传承地方文化的重要场所。

早在1985年上海城市文化发展战略研讨期间，上海市美术界现状调查课题组就曾围绕美术馆业发展提出过若干立足地方性和本土化的建议。当时的《上海美术事业的现状与展望》3报告指出：“上海地区有着丰富多彩的、很有价值的民间艺术……很有必要成立一个‘上海民间艺术馆’”；“为普及艺术教育，提高全民的文化素质，提高民族的自豪感，建议建立一个‘上海艺术博物馆’，在这个艺术博物馆内可以陈列中国历代的艺术作品，陈列近代、现代以及当代艺术家的作品；也可以收藏并展出外国的艺术作品。”显然，这份决策报告的重点是建立具有本地特色的艺术博物馆，且以收藏展陈艺术品普及全民美育为目的。

再观近40年后，上海市美术馆名录已收录有100家美术馆，数量居全国之首，其中国有美术馆27家，非国有美术馆73家。4上海的各级各类美术馆也已不再是单纯的收藏展示空间，逐渐发展为彰显城市文化品牌和城市精神的载体即而宣告以藏品为主美术馆时代的落幕。尤其是近年异于传统美术馆展示空间的非营利场所“美术新空间”、社区美术馆的诞生以及城市更新中以西岸、苏河、虹桥、外滩、衡复、浦东及其他区域为中心辐射周边具集聚效应的美术馆群。这些地方艺术场域作为社会发展的具体动态表现，已成为“在社会和社区变革研究中桥接组织和社会层面的关系单元”5并能够在复杂的相互关系与资本，竞争力和制度环境之间作为一个理论方法和分析单元发挥作用。换言之，作为共享系统的艺术社区，这些场域内“成员彼此之间互动比场域外的主体更频繁和更重要”，6而设计的展览或成为最佳地方性实践样本以帮助塑造社区的艺术知识，惠及更多的社区民众。

值得注意的是，这类地域式美术馆不仅记录城市发展，还可呈现乡村面貌，反映城市、乡村与艺术的关系，成为让更多人通过艺术来了解城市与乡村等的重要媒介。尤其是在城市更新中，本地的美术馆正扮演日益重要的角色，不但可激发带动区域经济、展示地域性文化特征，而且为城市更新提供了诸多契机，如“保护既有历史文化遗产、塑造城市新形象、创造新兴无污染产业、凝聚社区居民认同等”。7可以说，地域式美术馆是城市化发生和人们体验生活现实的重要尺度，是一种接地气的美术馆范式，旨在让美术馆成为人们留住记忆，记住乡愁的内涵式地标文化空间，同时又是直击当代社会艺术需求的发声场，因其保留当地艺术特色而带有“土味”元素。

何为：美术馆“土味”的创新

坚守“土味”，亦需要突破与超越现状，勇于推陈出新，创造出有别于以往的新事物。在全球化背景下，美术馆的“土味”之路就更需要拥有开阔视野和全球化思维，这样才能在多元的文化世界中展现出其独特的光彩。纵观国内外美术馆的“土味”创新表现在美术馆的建筑风格与位置、本地特色展览策划、观众互动等方面融入“土味”文化元素，创造独特的艺术体验和文化现象。这些创新尝试结合了传统美术馆的专业性与“土味”文化的独特魅力，旨在打破常规，吸引更广泛的观众群体，尤其是年轻一代。具体而言，美术馆的“土味”创新大致可包含如下方面：

第一，建筑风格与位置是美术馆展览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它们不仅为展览提供了物理空间，还通过其建筑设计风格、位置和文化象征意义与展览内容相互作用，由此共同塑造观众的知识和艺术体验。首先，美术馆的地理位置，无论是位于城市中心还是乡村环境，以及是在专门建造的结构中还是古老的遗址中，都会影响展览的感知。有学者曾指出，参观者体验“始于其走进并进入博物馆”，8现场的物理现实性、美术馆的建筑存在以及它的位置都传达着关于美术馆内容的信息。概言之，位置可以影响观众对美术馆内容的预期和体验。其次，美术馆建筑不仅是展览的物理空间，其本身也是文化的象征。美术馆建筑的设计和布局可以传达特定的信息和价值观，这些信息和价值观与展览的主题和内容相互交织，共同影响观众的理解和感知。例如展示亚洲艺术的美术馆或者画廊会采用亚洲传统“土味”建筑元素，如曲线屋顶和木质结构，这样的“土味”创新设计可以帮助观众更好地沉浸在展览的文化背景中。再如英国一些哥特式风格艺术博物馆，其建筑特点包括尖拱、飞扶壁和彩色玻璃窗，这些“土味”元素创造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增加展览内容的历史价值与文化意义。

再观国内，70余年前陈抱一曾对我国乡村美术馆建筑的规模、外型与内部结构有了大致的界定，并指出美术馆与周边环境的关系。他认为，乡村美术馆最初可采用小规模的美术陈列所的形式，其内容、规模及办法都不必效仿都市美术馆，而且其特性也应该适合于乡村，以形成于都市美术馆不同的特色。展览的场所可以不必太大，构造形式也要力求简朴，并与村镇环境相协调。9近十年来，随着乡村建设的自由度逐渐放开，加上对地域文化的自信与自觉，我国乡村美术馆数量呈现不断增长趋势。10美术馆的建筑设计师尤为重视建筑与场地、周边环境、历史、生活方式等这些现实要素的联系，因此在设计时融入当地“土味”元素，如被练塘茭白田包围着的、由闲置厂房改建而成的上海青浦可·美术馆，又如甘肃天水秦安县叶堡镇石节子村的石节子美术馆等。这种融合的设计初衷是重视人与土地的伦理关系，延续对土地的情感。而此类场馆建设本质上有助于建立人与家乡村土的强联系、重拾当地居民对乡村建筑环境的认同和归属感，为乡村建筑实践提供新思路和带来创新力。

第二，展览策划是一个包容性、教育性、研究性和社会参与性的复杂过程，它涉及到创意、研究、设计、组织和实施等多个方面，其目的不仅仅是展示物品，更是创造知识、传递文化和促进教育。其中，带有本地特色的策展是指在策划展览时，深入挖掘和利用当地的历史文化资源、社会特点和地域特色，以此作为展览的核心内容和设计吸引力。这种策展方式不仅能够展现地区的独特性，还能增强本地居民的文化认同感，同时吸引外来游客，促进文化交流和地方经济的发展。例如中华艺术宫与上海民间文艺家协会合作举办“春又芳菲—2021海派民间艺术新春展”，分“海派匠心”“薪火传承”“时代浪潮”三个板块，原生态地展示包括海派剪纸、金山农民画、松江丝网版画、嘉定竹刻、金山丝毯、顾绣、海派绒绣、海派面塑、海派灯彩、海派石雕等18种海派民间艺术代表性项目的传承、创新与发展的样貌，令参观者领略海派民间艺术独特的审美和人文意趣。同样地，2020年由国家博物馆与山东省政府、中国民间艺术博物馆共同举办的“记住乡愁—山东民艺术展”分“农事器用”“康乐人家”“衣裳锦绣”“游艺乡风”四单元，全面系统反映山东地区传统乡村社会的生产生活面貌。展览打破了工艺类别，还原传统民间艺术使用方式与文化语境。此外，还有借由社会参与以及数字科技来拓展“土味”文化艺术的传播与创新，如“2019苏州国际设计周”期间，英国策展人Angiet Chen和Lika Tarkhan-Mouravi尝试将苏州非遗文化（吹糖技艺）与社会层面（工作坊）结合，通过录像艺术及装置物件呈现《苏州观|观苏州》纪录展，由此创造了新的文化体验和传播方式。可以发现，融入“土味”元素、带有本地特色的展览中“设计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11不仅可以保护和传承地区文化，还能够激发新的创意和思考，为社会带来积极的影响。

第三，观众参与美术馆的传统活动和展览是当下艺术机构发展中的一个重要趋势。这种参与不仅能够增强观众与美术馆之间的联系，还能够促进艺术的社会化和民主化。尤其在实践中，美术馆通过各种方式鼓励和吸引本地观众参与，更好地服务社区的同时，增强其在地方文化生态中的影响力。例如西班牙瓦伦西亚法雅博物馆藏历年法雅节获得特别奖的法雅雕塑人偶，这些纪念碑式艺术作品（las monumentales obras de arte）不仅是全民参与当地传统节庆艺术活动的成果，而且更好地连接了艺术博物馆与社区，见证了从法雅制作和燃烧（大部分未获奖作品在节日当天被焚烧）到长期志愿者协会网络（法雅协会Commisió Fallera）组织运作再到固定的仪式、庆典、游行和狂欢，同时通过长期展陈唤起本地观众的共鸣共情及国内外观众沉浸式感受当地传统文化魅力。又如致力于展示和传承爱沙尼亚文化、历史和艺术的爱沙尼亚国家博物馆，为吸引不同年龄层的观众并提高他们对文化遗产的认识和兴趣及参与度，该馆结合当地特色经常举办各种形式的展览和活动。其中，“Children around Town”展览便是一个专门为儿童设计的富有教育意义和互动乐趣的展览。在这个互动性展览中，孩子们被鼓励发挥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画出他们梦想中的树屋。通过绘制树屋，孩子们可以学习到关于建筑、生态和可持续发展的知识，同时也能够体会到与自然和谐共存的重要性。这类将文化传承与现代教育相结合的展览活动不仅为爱沙尼亚的新生代提供一个充满想象和创造的空间及展示自我的平台，也为公众开辟了一个了解和体验爱沙尼亚文化和历史的窗口。

通过上述案例可知，美术馆的“土味”创新已成为连接艺术与公众、传统与现代、地方与世界的桥梁，且美术馆的土味化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策略，其各种创新手段实是对传统美术馆运营模式的挑战和补充。这类创新不仅能够丰富美术馆的展览内容，还能促进文化的多样性和包容性，为不同年龄层次公众，尤其是年轻人提供形式更加多样和有趣的艺术体验。同时，这也是对“土味”文化价值的肯定和推广，有助于保护和传承地方文化，渐而推动地域文化的繁荣发展。

如何为：上海市美术馆实现“土味”化新质发展的途径

上海市美术馆业发展本质与习近平总书记“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为人民”理念是一脉相承的，同时契合上海“十四五”规划关于“大力弘扬城市精神品格，持续提升城市文化软实力”的具体要求。针对上海2035年基本建成具有世界影响力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际大都市的远景目标，这就需要在全球化层面研究美术馆问题时，注重海派艺术的话语纬度与审美价值取向，并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打造出根植于人民的、记录和呈现上海独具美丽城市文化的具有中国特色、时代特征和上海特色的“土味”新质美术馆。那么，在推动上海本地美术馆“土味”创新发展时需注意几个方面？笔者认为有如下三点：

第一，传承活化海派建筑文化肌理，优化新城环郊美术馆乡愁网络。在信息化社会的影响下，地域间的差异逐渐被抹平，历史的痕迹也慢慢被擦拭，从城市美术馆建筑到乡村美术馆建筑，千篇一律的状态开始出现在建筑单体乃至整个城市的规划上，地域特色与历史文脉被忽视和抛弃，自身特色的流失以及认同和归属感下降导致无法满足市民精神情感需求等问题。如何避免千部一腔，千人一面，又保有自己的特点。首先，上海市美术馆可从保护历史文化底蕴着手，诚如“一个城市的历史遗迹、文化古迹、人文底蕴，是城市生命的一部分”，12要把美术馆的建设、改造升级同保护历史遗迹、保护历史文脉统一起来，尤其注意保留上海刘海粟城厢特色，加强一些历史建筑空间的艺术活化利用。通过“土味”创新设计，打造融合传统与现代的展陈新空间，使这些海派古建的结构焕发出新的活力，成为能够触动人心、引起共鸣的精神高地和“以文化人、以美育人”，城市美育的重要场所，让市民对自己城市有更深的认识与情感连接。其次，配合上海优化城市空间和功能布局，着力推进五大新城环郊美术馆业的网络化、外延化发展。一方面，将新城潜力区域美术馆业的拓展置于上海文化发展的战略中，处理好新老城区美术馆差异化、特色化定位，使馆际之间既自成一体，又连接互通；另一方面，延续嘉定、青浦、松江、奉贤、南汇当地传统建筑设计风貌，展览关注城镇、乡村生活发生转变的事实，一定程度上，也是“土味”化创新“留住记忆”“记住乡愁”的有效解决方案。

第二，提取海派艺术记忆，营构“土味”特色潮流展。这一方式不仅能够展示和全新解读当地的文化、历史与社会特色，还能有效促进原住民和游客更快地融入展陈环境中，从而激发他们的共情和共感体验，提升对本地文化的认同感和自豪感。正如美国地理学家段义孚所认为，人对所熟悉的城市或者家乡往往怀有一种“大地迷恋”般的情感，受这种情感影响，人们就会对那些有意义的场所中的建筑物或其他事物进行整理与保存，以延续和保持历史记忆的痕迹。13因此，深度挖掘海派艺术资源，结合本地传统策划“土味”元素展览或可成为上海市美术馆新质发展的途径之一。具体思路和实践举措为：一是了解本地故事和传统，获得展览的设计灵感。这就要求在深入研究和爬梳海派艺术史、民俗史等基础上，通过访问当地档案馆、图书馆、博物馆或与当地历史学者和艺术家合作来实现。二是挖掘本地的艺术资源，如民间艺术、传统手工艺、地方戏曲等，将这些元素融入展览和活动中，展示地方艺术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三是结合当地特色习俗节庆，策划与之相关的特别展，并在展陈设计和布置中加入本地独特的自然景观或建筑风格图片、模型及其他视觉材料。例如崇明灶花艺术节期间，可在由错落的民居改造的美术馆建筑空间里策划灶头画展示，配合周边乡村的烟火气，来一场遇见灶头画的“土味”艺术旅行。四是与当地艺术家合作，展示他们的作品与创作过程。这不仅能够支持本地艺术界，还能令观众置身“土味”潮流艺术圈，更深入地了解本地艺术的创作背景和意义。

第三，提升本地观众的参与度，形塑美术馆“土味”品牌文化形象。在美术馆的语境中，观众参与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它不仅被视为文化消费的形式之一，也可被看作是文化生产的一种方式。尤其是通过本地观众参与，一方面，观众自身的观展体验及对艺术的认识和理解得到提升；另一方面，作为美术馆文化生产的参与者，本地观众的介入有利于携手美术馆共同坚守当地文化价值、传播地域文化精神，对美术馆社会影响力和知名度的提高也是大有裨益的。具体地，如何提升本地观众与美术馆间的互动和联系？首先，美术馆需要建立参与性和民主性的文化环境，让当地观众感到他们的声音和参与是被重视和支持的。我们可以参考泰特美术馆设置的当前目标中表述的“使英国泰特美术馆（Tate Britain）成为观众可以自由漫步、自由思考、分享构成言论自由多种声音的地方”，通过调查问卷、社区会议等方式收集本地观众的意见和建议，让他们直接参与到美术馆的规划和决策过程中。此外，泰特美术馆教育项目的设置使本地观众参与到美术馆的学习、娱乐、辩论、互动和捐赠等实践生活中亦值得借鉴。其次，本地美术馆可以设置不同的创新互动模式，如提供教育活动、咨询、跨界合作、提供反馈意见和与利益相关者、参与者、观众和专业人士建立联系等，以此有效吸引当地观众参与和支持。例如组织关于当地“土味”艺术系列讲座和小型讨论会，提高观众对这一艺术现象的理解和兴趣；与当地社区合作，开展以“土味”文化为主题的公共艺术项目，增强美术馆与社区居民的联系；邀请不同领域的当地艺术家、文化学者等进行跨界合作，如将“土味”文化与现代艺术、设计等其他领域结合；举办以“土味”艺术为主题的工作坊，让本地参观者亲身体验“土味”艺术的创作过程；利用社交媒体线上平台和数字化手段，如抖音、快手、哔哩哔哩等，进行“土味”艺术的展示和传播，更便捷地吸引本地年轻观众；培训启用本地素人讲解员，在周末及节假日为参观者进行展陈引导与解说等。

作为一种历史的存在，美术馆的发展既见证了中国迈向现代化的进程，又承担着弘扬中华文化、传承地域文明、增强民族凝聚力与自信心的重任。因此，美术馆要“土味”，本质上是一脉相承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又立足各地现实之需进行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未来，这一理念必将推进上海本地美术馆的社会价值体系建设与打造更具辨识度的海派文化。

作者" 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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