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候足时他自美”
2025-03-01陆鹳山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多年之前的偶然一刻,读到了南宋词人辛弃疾的《鹧鸪天·博山寺作》,内心大感痛快。这种痛快的感觉是由内心深处油然而生的,十分自然的,并贴合自己心绪的一种美好的心情,是穿越千古遇到知音的欣喜感,那个瞬间是妙不可言的。佛家常说的“法喜”,应该是一种悟道的快乐,可意会难言传,如同“拈花一笑”的禅宗故事,只消一个动作,领会者自然领会,无需多语。而我读到这首词的快乐,也大概如此。
其实辛弃疾的这首词看似洒脱,其实字里行间并没有完全放下,他的“潜台词”是丰富的,像极了一位努力了很久却没把事情做好的人在某一天的某一个瞬间忽然决定放弃了的摆烂心态,而内心终归是不服气的。这种状态,使我想到我自己,经常会在气急败坏的时候吼一句:“哼,大不了回家种地!”可现实哪能真回家种地啊,还得该干嘛干嘛。但辛弃疾的词仍然是动人的,叫人痛快的。“宁作我”,光读一读这三个字,就快乐得不得了。
因为这首词,所以一直以为“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这句话也是辛弃疾说的,其实是我混淆了,一查出处,果然记得不真切。这句话出自《世说新语·品藻》,原文为: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翻译过来就是“我和自己长期打交道,宁愿保持自己的本色”。想必辛弃疾也是得益于此,才有了这样一首词。也由此可见,不论古今,但凡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文人们都有着一股子“宁作我”的梗劲儿,和这世道周旋,和自己周旋。
将“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作为《青山许我》的主题,是得益于一位朋友的提点,她对于苏轼的理解,是“宁作我”,我觉得非常好,不仅与苏轼契合,与《青山许我》想要表达的精神内核,也契合。
“青山许我定相从”
创作小剧场昆曲《青山许我》,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喜欢苏轼当然是创作该剧最重要的原因,但让我能下笔写苏轼的,是经历,是积累,是感悟,是转念,是历经人生种种之后才生发出来的一瞬间的冲动,姑且把它称之为“勇气”。
说来惭愧,《青山许我》是我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原创作品。刚进单位那些年写过《嗟来之食》《夜思》之类的昆曲小戏,但是篇幅较小,且都是一人独角戏,剧本架构简单,所以创作过程并不十分复杂。即便如此,也从中尝到滋味:写剧本,尤其是写昆曲剧本,不容易。
《青山许我》初稿名为《乌台十二时辰》,篇幅较大,内容讲述苏东坡在被释放之前一日夜内发生的故事,按时间线顺着走,分成四场戏,从苏轼在狱中的孤独与苦闷中切入,在彷徨与纠结中开展,“送鱼”系扣,“吃鱼”解扣,最后获释结束全剧。整剧较为平淡,节奏也拖沓。在接到小剧场演出任务之后,将剧本缩改成《青山许我》,重起炉灶,调整结构,于是就有了现在舞台上演出的样子。
一百多天暗无天日难测生死的狱中生活,使名噪一时的大宋才子苏轼身心憔悴似病鹤,面对云谲波诡的官场,面对难测的人心,他有很多疑惑和不解,这对于一个文学“天才”来说,这种疑惑和不解是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好在他天性乐观,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他可以选择不去搞明白,毕竟,人生在世如“雪泥鸿爪”,留下痕迹纯属偶然,“鸿飞那复计东西”,未来的道路有太多不确定性。既然如此,何必追之过深,使自己不快乐呢?因此,在剧本创作上,我倾向于较为轻松快乐的基调。也因为是小剧场昆曲,文本架构上比较跳跃。开头以梦境切入,梦中苏轼的第二任妻子王闰之对丈夫大声呵斥,怒烧诗稿,苏轼心痛不已。夸张的梦境意在制造一种混沌恍惚的精神状态,也试图说明狱中的日子不好过,久囚于狭隘的方寸之间,对于从高处跌落的苏轼而言,是怎样的一种煎熬?他又是如何去对抗或者化解这种煎熬的?我们当然无法拨开历史的迷雾去真正知晓,只能去猜测,去感知。而选择“狱卒送鱼”这一事件作为全剧戏眼来系扣解扣,是为了有戏可做。生死之际,苏轼如何面对?我们也不知道,但我们不妨想象,然后给出我们自己的答案。安插“鹤翁”这一灵魂人物,是在将《乌台十二时辰》缩改成《青山许我》时加进去的。苏轼的文章里经常出现“鹤”,比如《后赤壁赋》中有大段关于鹤的描写: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苏轼一生,醉心佛道,虽然参悟良久,但终归没有成仙得道,他还是成为了一个接地气的人,一个脚踏实地的生活家。他又恰巧是位诗人,有着细腻的感情和丰富且浪漫的想象力,文学诗歌的加持,使他的生活变得格外有趣。也有作者在其书中写道,苏轼被贬黄州之后,一日大醉归家,家人都已入睡,进不得门去,索性跑到江边依杖而坐,这时江边一鹤掠出,化身白须老道与他畅谈天地宇宙,于是诞生了《临江仙》,有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千古名句。这里的“鹤”同样具有象征意义,是苏轼想要超然物外的精神外化。因此,“鹤翁”这一人物在《青山许我》中起到了衔接与点睛的作用,同时替代苏洵、苏辙出现,属于功能型人物。
而关于苏轼的诸多小故事,一路治愈我。那时候,苏轼在我心中的形象是有滤镜的,在林语堂的描写中,他仿佛是超脱世外不识人间烟火的神仙,即便身处窘境,也是浪漫而无伤大雅的。直到看了李一冰的《苏东坡新传》和周文瀚的《孤星之旅:苏东坡传》,对苏轼的人生,才有了更为真实的了解。然而书中的苏轼都只是后人想象中的苏轼,要想了解一个人,要去看他自己留下来的痕迹,比如诗词,比如文章,比如书信,比如日记。在阅读《东坡集》《东坡词》《东坡志林》《东坡先生和陶渊明诗》之后,一个不一样的苏轼在我脑中逐渐清晰起来,在诗意、浪漫、豁达、有趣、从容、可爱的背后,是一个较真、孤寂、忧伤、重情、痛苦、纠结,常常开玩笑不经大脑把人得罪的,常常穷困窘迫到需要弟弟和朋友接济的,能够在苦中作乐中怜悯众生的,会下田种地、烧火做饭的苏轼。他前半生就很苦,就像台词里写的那样,姐夭母丧妻死父亡,人生最大的痛,莫过于连续丧亲。“乌台诗案”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人生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已在高楼,却一朝跌落,陷入泥沼,苏轼遇到了。后面黄州、惠州、儋州的流放生活自不必多说,苏轼能够活下来,当然是万幸的,可在某种程度上,上天对这个人是不够仁厚的,但对我们后世的人们来讲,却是极大的恩赐。千古一人,唯苏轼。
就这样,我心中渐渐有了苏轼的较为完整的形象,于是有了初稿《乌台十二时辰》,有了演出稿《青山许我》,不论成功与否,无论褒贬如何,于我而言,是一次蜕变。
“火候足时他自美”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第一次提出“造境”一词,我的浅见,它不仅适用于诗词,更适用于戏曲。戏曲是写意的,是诗化的,唱念做打,无一不诠释着“造境”二字。传统戏曲的舞台布景简洁,好比一张白纸,所有的场景、剧情都靠演员表演的“造境”来铺陈描摹、着色渲染(包括唱腔音乐在内),这正是戏曲艺术的精妙所在。编剧在文本上“造境”,导演在二度上“造境”,而演员则需要在文本所给予的内容上去“造境”:造环境,造情境,造人物心境。我始终认为,戏曲艺术,是表演艺术的主场。然而,小剧场是一块试验田,它使我们有机会可以放开胆子尝试,种瓜种菜种桑麻,甚至种太阳,它使我有机会把《青山许我》实现在舞台,即便戏还不成熟,文本尚欠风采,人物也不够丰满,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再接再厉吧。这戏,还需要小火慢炖,用苏轼的话说:“火候足时它自美”,沉下心,细打磨,来日还可期。
作者" 上海昆剧团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