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巧无工,重剑无锋
2025-03-01徐萌
《我是刑警》是一部全景式描写中国刑侦三十五年辉煌历程的作品,以主人公秦川从一个普通刑警走到省厅刑侦专家的职业历程为主线,通过对多年来诸多大案要案、侦破故事的再现,展现一代刑警的心路历程,记录中国刑侦战线和刑警队伍在信息化、职业化、专业化背景下的成长、变革与进步,同时也是中国刑警的心灵史。
缘起
2018年底,原公安部金盾影视中心制片人郭现春老师找到我,说要写一部反映一线刑警生活的剧并明确提出要求:主题明确,故事生动,真实性强,立意高远,政治站位要高。我一听就懵了,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艺术标准,可是得落实到人物、戏上啊!这明显不是一个情节剧,是写人的,而且是群像剧。作为一个职业编剧,我当然知道这个选题的份量,但我从未写过公安题材,怕写不好。制片人因为对我创作《医者仁心》过程的了解,反复劝说,我最终下决心接下了这部剧,并提出一定要下生活采访采风,熟悉业务流程和刑警的职业状态,重点是抓取故事和人物。
从“扒火车”式采访到确立主题
2019年4月,我和制作公司华策克顿旗下宽厚文化公司总经理兼制片人徐颐乐女士、剧本策划杨涛和几位小伙伴踏上了采访征程。从物证中心到各地公安机关刑侦警队,一去八个月。我们走了上万里路,采访了200多位民警,整理采访笔记达100多万字。
我是一个研究癖、数据控、逻辑控。虽然人们在剧中看到的是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但我一直认为写作是一个理性的过程。我从一开始就把这个剧定位为职场剧。这种专业题材,是有专业壁垒的。想写出好东西就要学会“穿墙”—就是把真实的案件嵌入到我们设定的人物关系里,这一步的关键就是深入生活。
第一,走进刑警的世界,感受最深的是一线刑警形象气质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现代化的办公环境,专业化、信息化、规范化办案,整支队伍人才升级、系统升级,各种文书作业专业、严谨、井然有序。刑警们各个都精明强干、智力超群,已经不是我们从影视作品中看到的那种一身油烟子味的形象了。高学历、高素质,但保留了警察特有的质朴低调、纪律严明,只是在不经意间能看到他们眼中闪过的机敏和克制。由于我们对这一领域不熟悉,一开始我们连问题都问不出来。我感觉整个系统就像一列高速行进的火车从你面前飞驰而过,有本事你扒上去,跟着走一趟就什么都懂了;扒不上去,没有打开对话通道,就被甩下去了。这激起了我的斗志,也让我对这支队伍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意识到我们今天的社会治理井井有条,这背后有巨大的智力因素支撑。和平年代的社会治理,警察的智力、办案水平、现代技术水平的高低就是一个国家综合实力的体现。我们看过那么多写警察的美剧,我们的刑警并不比他们差,我们有自己的神探、技术大拿,有国宝级、泰斗级的人物,如乌国庆和崔道植,有那么多聪明智慧又低调踏实的一线刑警,值得好好书写。
第二,他们的生活很刺激。有一次采访,一位刑警队长一进门就说:“大姐,对不起,来晚了,刚才出现场去了。”我就问什么现场能说吗?他说有一个碎尸案,调了四台钩机翻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全是生活垃圾,好臭啊。我问挖到东西了吗?他说挖到了一块人体组织,是肝。我觉得很惊悚,就问有什么价值吗?他说当然,一般说肝离开人体,这人肯定活不了了,如果是远端四肢就不一定。看他风尘仆仆又平淡地说着,我意识到他们每天面对的就是这些,他们每个人出现场心里装着的就是这些普通人永远想象不到的场景,这应该就叫历尽沧桑吧,我必须想办法把这种沧桑感和不易写出来。
第三,这个群体普遍都有职业创伤。我们采访的一位办案刑警,说起案子就很激动,滔滔不绝,不说话的时候老是出神,是明显的PTSD。很多人说到受害人,说到现场的惨烈,说到一直破不了案的那种痛苦、意难平,突然就哭了。那种曾经深陷其中又无法自拔的牵挂,伴随终生的骄傲或遗憾,就是他们最真实的生活状态和心底的感觉。破案很难,真的不是靠拍脑袋就能破的。很多案子没有任何线线索,一查就是三五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这就是我们很多刑警的一辈子。
第四,甘于奉献的精神。在我们采访过的人里,当年办过大案并成功破案的刑警依然在一线努力工作。这些案件经过媒体宣传广为人知,已经是一战成名的人,应该收获了不少的鲜花、掌声,可以横着走,但这些人就这么踏踏实实、默默无闻地继续努力,那种朴素、敬业让人肃然起敬。
我们听到刑警们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还受害者一个公道,对受害人家属负责。开始没有太在意,但听多了,突然就明白了,这才是他们办案的真正动力,就是人世间最朴素的“情同此理、人同此心”“物伤其类”的人类最基本的道德与情感,这种感同身受,就是责任与担当。他们讲述的很多磨难、反反复复的案情、受害者家属的哭诉,我听了都受不了,可是他们多少年就一直这么承受着。那些刑警,都很善良、朴实、心软,特别有同情心,极有耐心,对世俗生活保持着尊敬但并不过多介入,活得都很自律。他们相信命运、天道、因果。我明白,如果没有这些,是很难支撑那么艰辛的职业生涯的。我意识到:我们的警察叫人民警察,他们的口号是“人民公安为人民”,这种发自内心的责任感和担当是刻在他们心里的。这些真实的触动、这些活生生的人物、编都编不出来的精彩,让我下定决心,把我看到的、感受到的写出来。我要写一部公安剧、刑侦剧,不是世面上流行的悬疑、推理、犯罪心理学。我看了那么多的案子,得出一个结论,不论犯罪分子多凶残,他们的罪恶根本见不了光,在人民警察面前都能被攻破。这种信念感,让我下决心少写犯罪分子作恶,多写刑警的奉献、坚持与不屈的信仰,不开全知视角,不开上帝视角,就从刑警的视角写出他们内在的精气神。我们写戏讲究“大戏一根筋”,就是这一根筋!就感觉这戏找着神儿了。
采访过程中我也见到了这一行业内的许多大神儿,更有幸采访到“七一勋章”获得者、中国首席枪弹痕迹鉴定专家崔道植先生。他们的平淡、温和让人吃惊。简洁素朴的话语,超然又如鹰隼一样的目光让人心生敬畏。坐在这些刑侦大家面前,哪怕什么都不说,你能感到灵魂被洗礼,自己的笔也变得直接、朴素、坚定。
结构的确立:关于真实与真实性
首先,这个真实不只是故事、人物和细节的真实,更需要逻辑的真实、情感的真实,这就是所谓的质感。
逻辑的真实源于行业发展轨迹的真实。思想的交锋、体制的进化,这对故事化的讲述是一个挑战。这些真实的业态、真实的事件与时代的大逻辑如何进入到作品,如何呈现出来,是我们故事结构要解决的问题。党的十八大以来,刑侦信息化、科技化、规范化建设全面驶上快车道。事实上,我们看到,行业的每一次进步和新要求的提出都是因为产生了问题,产生了卡点。比如:2004年,DNA技术全面应用,一方面有力提高了侦破水平,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错案的产生。
从2008年开始,DNA、视频、技侦、网侦四大技术的全面应用,使刑侦工作飞速发展,命案破案率到了99%以上。但四大新技术对诉讼证据也提出了新的要求。很多案件法医尸检都没做完,就已经找到了凶手。这些行业中的难点卡点让我体悟到,在行业发展的大结构中找到矛盾点与痛点,构建事件与冲突,是构建整个作品的逻辑原点,也是能让这个作品充满时代感与专业性,并获得行业认可的焦点。于是,一个念头悄然升起:由主人公通过一个个案件的成长带起整个行业的发展历程,写系统迭代升级遭遇的阵痛,写公安刑警系统虽然装备和算力迭代了,但守护人民安全,忠诚、热血、担当、无私的精神内核不变,
我们曾采访了老中青三代刑警,其实社会的每个行业都是老中青三代,这是社会的天然结构,因此决定围绕主人公,写出三代人的传承与年轻人的成长,把他们内在的信仰和工作状态通过特定的案件展示出来。把公安剧当职场剧写,剧中人物的情感成长、行业的进化变迁相契合,使剧情看起来真实可信,注入情感的力量,并折射时代的发展与技术的进步,从而让整个剧看起来浑然一体。通过主人公的成长,展现十六万刑警的精神历程与传承、行业技术的迭代与进步,写出三十五年刑侦历程。这样,主题、故事线与人物线基本就踩通了。
我们需要向社会展示公安刑警行业的新变化,一是讲贡献,二是震慑犯罪,三是与社会大众做个全面的沟通,让社会有安全感。我想如果能写到这个高度,应该就是立意高远,政治站位高了吧。
有了初步构想后,我开始设置人物。人物是故事的载体,究竟什么样的人能承载这样一段苦难又辉煌的历史?首先这是一个成长性故事,戏剧形式上叫“升级打怪”。在精神层次上,借剧中武英德的话说,在国家平台上做事,为历史负责。主题只有一个:一片忠心为报国,人间正道是沧桑。
于是,秦川这个人物就沿着这条时间线、叙事逻辑一点点儿堆积起来,随着一个个案件的侦破开始成长起来,秦川是中国刑警的代表性人物,也是刑警的人格理想和人生缩影。
露相与藏锋:纪实风格的确立
很多人认为,剧中的案子如此真实,是编剧一开始就拿到了一手资料,只要负责改编就行了,其实不是。真实案件其实是没有调性的,甚至是很枯燥的。案件各个元素,从犯罪嫌疑人到作案手段、作案动机到受害人、受害人家属,甚至一个路人,都有视角。每个视角的展开都是一种叙事逻辑和叙事方式。近年来,各种关于犯罪的题材不断出新,不断刷新着叙事方式,吸引观众追看。我们的叙事需要迭代,观众也喜欢看新视角,喜欢新奇刺激,这些都无可厚非。短视频时代来临,每天数以亿计的视频流从人们指间、眼前滑过,不断刷新着人们的视野。观众停留时间越来越短,观众要看的东西越来越刺激……观众到底在追什么?我认为:除了惊悚、刺激,还需要某种触动、感动以及对世界、人性边界的无限探索。
所以要赋予案件调性的视角很多,但只从刑警视角出发的叙事其实是最普通、最正常,也是最难的视角。近几年,传统的、经典的、“古早”的公安刑侦剧模式普遍式微,但我相信,人们遍尝新奇后也该回归了。如今公安系统从人员到装备到理念全面升级,里面藏着很多专业秘密,会重新吸引观众的。而这一切对编剧来说需要深厚的功底,需要耐心,需要对刑警工作和生活了如指掌,需要一笔一笔地描,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人物成长与案情有机结合,剧本阶段就要把所有人物带着各自的成长经历,放进案件里重置,说白了叫“一个萝卜一个坑儿”。对于编剧来说,最困难的就是这点,这个过程就是我们一直说的“穿墙”,编剧的硬功夫也体现在这里。如果这个过程叫“露相”,制作上却需要藏锋,就是采用类纪实风格的拍摄手法展现主题。纪实,就会关注事件本身的逻辑点,观照人物的状态,从而着重职业的质感和心灵的碰撞—纪实风格也适合展示一个血性职业的辉煌—男主人公成长岁月的苦难与光荣。这种风格会让本剧呈现出一种浓郁的、粗砺的、磨砂般的质感,从镜头运动到表演方式形成一种大巧无工,重剑无锋的风格。
而这一切,需要导演、演员以及各部门全力配合,需要烧钱才能烧出质感—横跨三十年的质感。这是一次巨大的冒险,也是一次成王败寇式的豪赌。幸运的是我们赌赢了:整个制作团队表现出极强的专业性,全组人员上下一心,完成了这一宏大的制作,剧组所有人以及制作方、平台付出了难以言说的努力。《我是刑警》播出后,台网两端数据双高,得到观众的广泛好评,我们的坚持和努力没有白费,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是刑警》播出的时候,我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了一位网友的评论:“我看着看着就会鼻子发酸地想哭,具体为什么想哭也说不清,想了一会儿想明白了,就是电视剧还原度很高,我感觉看到了我的故乡,东北三省的一个三线小城市,看到了记忆里的那些人,那些事……我觉得这应该就是我的乡愁。”的确,艺术作品就是要记录我们的乡愁,乡愁是我们的脐带,连着童年、故乡、精神家园以及无尽的安全感,连着穿越时空的真实与感动。观众从一部刑侦剧里看到乡愁,我还有什么可求的?
补白:关于陶维志
陶维志的故事是几位采访对象当作轶事说出来的,我当时听了心头一动,觉得可能有料。之后再去山西采访,从不同人的讲述中,挖掘拼凑出这个故事。它是一个“反故事”,在刑警这一需要终身学习的行业里,新旧更替本身具有残酷性。我见到原型本人,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处在应激状态,滔滔不绝可以说上三个小时。哭哭笑笑中,我也为他落泪,哭的不只是他的苦和累,是时代与命运的落差。五年的时间里,他和他的三人疯魔小组翻山越岭,却与真相背道而驰。偶尔柳暗花明却总是差临门一脚。看似掉进案情中,其实是掉进新技术的汪洋大海。当真相最终降临,人们都奔赴了新的战场,他却被钉死在原地。
生活顺流而下,艺术逆流而上,创作者是人们精神的拾荒者,捡拾起生活中遗落的珍宝,把它们串起来,生发开去。对于陶维志们来说,一桩大案就是一辈子。虽然功亏一篑,但他们悲壮执着的灵魂已经留在了观众心里。
在我心中,陶维志们同样值得书写。
作者" 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编剧、制片人
电视剧《我是刑警》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