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的学生

2015年秋天，结束了自驾穿越中东之行后，我和梁红在朋友圈里“消失”了一段时间。

在战区亲历了那些生死和残酷，全程从新奇、震撼、无奈、无力到失语之后，我们的内心都受到了极大的涤荡和震撼。哪怕回国后进入和平安宁的环境里，我们仍是久久走不出来，一直处在一种极度压抑和忧郁的状态里。

这个世界太大，我们会听到或看到太多别人的生活和故事，我们总想为之做点什么，可很多时候我们似乎又什么都做不了，继而陷入一种自责的无力感里，眼前全是迷雾。

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挣扎，我们终究还是走了出来。我们能做到的，便是过好自己的生活，在当前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并相信这些年我们做的那些事儿，其影响力和能量场是始终存在的。我们当然没法儿改变全世界，只能尽力将影响力和能量场辐射得更远。

我对梁红说：“咱们该把心里环球飞行的这棵小树苗搬出来浇浇水了。”

我们躲到了茫茫的大兴安岭里，在加格达奇区成了中国飞龙通用航空航校里的两名学员，开始学习飞机驾驶，拿飞行执照。

其实我不算是个飞行新手，早些年，我在南非考取了直升机的飞行执照，也租飞机体验过空中翱翔，但要么是坐在副驾上体验，要么就是在小范围的飞行场地里溜达。这次我们挑战环球飞行的伙伴，是中国第一款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运输机——运-12；而且这趟得我自己坐在驾驶位上了，场地是整个地球上方的天空。

想拿到运-12的飞行执照，可比拿直升机的难多了。

首先就是我们得与时间赛跑。

我们这次的自驾环球飞行计划里有一个很重要的节点，就是飞抵南极点。在南极进入极夜前，我们必须到那儿。刨去出发前的准备工作，以及我们从中国自驾出境，飞越远东、白令海、北美洲、中美洲、南美洲，一直到抵达阿根廷的路上所消耗的时间，我们只有5个月的时间来完成学业。

航校的老师听完我们的行程安排，摇头说这完全不可能，“咱们航校有史以来，别说这样的要求，连这样的想法都没人有过”。

按照正常的课程和训练安排，我们想拿到运-12的飞行执照，得先完成5种机型的小飞行器的飞行课程。而一般学员光学这些就得两年。

“您就甭拿我们当一般人，课程加时，训练加量。只要教官您愿意教，我们就愿意学，也能顶得住。”我央求道。老师估计也是头一回遇着学生求着拖堂、补课的。

中国人第一次自驾国产飞机进行环球飞行，这是件大事儿。收了我们两个这么特殊的学生，航校方面研究讨论之后，表示愿意配合我们的日程要求。这意味着我们要经受超其他学员5倍的学习密度和训练量。

在快40岁的年纪，我和梁红俩人又拎上了小书包，穿上了校服，变成了学生。

飞行是个精细活儿，一点儿都马虎不得。车坏了可以停在路边，船抛锚了就在海上漂着，可如果飞机在天上出故障了，那就是空难。

兴趣和梦想果然是人学习的最大原动力。虽然我知道学习飞行很难，但仍没料到会精细、复杂到这个地步。我从小就对航空飞行有兴趣，相当于很早就入了门，这会儿捡起来，却只能说上手顺利，再往前一步就完全是新的开始。

学习全新的名词、从未见过的机械构造和与开车、开船完全不一样的操控系统，还要看懂气象图，会说专业的国际航空英语口语，掌握各种烦琐的地面程序。

这些还只是我们坐在教室里要塞进每一个记忆回路的理论课程，教室之外的飞行训练，则需要我们从摸索、熟悉，直至熟练到下丘脑的神经元条件反射和肌肉记忆同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当年开帆船的时候，我在“北京号”帆船上泡了3个月，摸清楚了它的每一个线头、每一处接缝。这次面对比帆船更为复杂的飞行器，我也必须得明了它的每一颗螺丝、每一寸铁皮。在成为一个合格的飞行员之前，我必须先成为一个优秀的飞机机械师。

飞行训练，人全程都得保持高度紧张和专注。而一个人每天保持精神高度紧张的时间是有限的，否则那种身心的疲惫感会几何级增加。正常情况下，飞行学员每天的飞行训练时间不会超过3小时，飞完得去休息，然后回味全部的技术细节和操纵感觉。但是在我们这儿，每天得飞6小时以上。休息就免了，用实操代替回味。

作呕、反胃、短暂的眩晕、浑身麻木……这些身体濒临极限的红灯警报，几乎每天都会在我们身上“响”几次。

那段在北国丛林里的日子，我们过得没日没夜，睁眼就是在学习，闭眼脑海里仍在回堂，甚至梦境里还在模拟飞行。

我们在航校附近租了个房子，每天睁开失眠严重的睡眼，强行抖擞起精神去训练，到骨头散架了再披星戴月回来。在沙发上瘫一小会儿，我们俩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全靠眼神交流。稍稍缓过劲儿来就继续“开夜车”，我这边开始复习功课、看气象图，梁红在边上看航路图、练口语。

到实在撑不住了，临睡前，我会打开电视，看一集纪录片《空中浩劫》。这个系列的纪录片以模拟的方式重现了人类航空史上诸多空中事故和灾难。

起初梁红还不解：“看这个多晦气啊，兆头不好。”

我说：“咱们就是得多看这个，看看前人犯过的那些错误和失误，以及发生过的故障，是经验也是教训。”

大兴安岭的晚夏，夜间已经微凉。我躺在床上撑着沉重的眼皮，透过窗户看向天空，见远方的几颗星星在夜空的边际闪烁。我对枕边已经闭上眼睛将要入梦的梁红说：“睡吧，熬过这段日子，毕业了，拿证了，我带你去天上看星星。”

（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云上六万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