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裁缝店
2025-03-01李娟
当时,我们所有的钱只够用来在一个很偏远的地方租房子做生意(城里的房子是租不起的)。但有一个问题:如果要到一个很偏远的地方去,就必须得雇大车进行长途搬家。当时我们所有的钱也只够用来雇一辆车了,雇了车的话,到了地方又哪来的钱租房子?真让人恼火。
为此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最后终于聪明地下了决定:首先,我们要去的地方一定要房租便宜;其次,房东一定要是个司机,自己开车来接我们。就这样,我们来到了喀吾图。
喀吾图真远啊,我第一次去时,穿过了好大一片戈壁滩,又在群山中没完没了地穿行。我在车厢里东倒西歪地打着瞌睡,什么时候到的都不知道。那个司机也不叫醒我,到地方了就自个儿悄悄溜了,等回来时,一身酒气。
喀吾图小镇不大,只有一个十字路口,由此路口延伸出去的四条小马路不到五十米就没了。这五十米半径的范围内,就是喀吾图最热闹的“商业区”,有好几家小商店、小饭馆、漂亮姑娘开的理发店,还有粮油店。但是站在十字路口放眼四望,马路上空空荡荡,所有店铺的门虽然敞着,但半天都不见有人进出。
我们是来这里开裁缝店的。在城市里,尤其是大城市里,裁缝和裁缝店越来越少了。最常看到的裁缝们只在商场的楼梯间和走廊拐角处支一个小摊位,挂一块“缲裤边、织补、换拉链”的小牌子。现在谁还去裁缝那里扯布做衣服啊,店里买来的又便宜又有款式。在城乡结合部,成衣批发加工的小作坊东一家西一家到处都是,工业缝纫机的马达通宵达旦地轰鸣,三四个人一个晚上就可以弄出上百套一模一样的流行服饰,就更别说大厂家、大公司了。但是那些大街上匆匆忙忙走着的人们,真的需要那么多的衣服吗?衣服的大潮汹涌地进入人群,一场又一场的流行,最后产生的恐怕只有一堆又一堆的垃圾……
但在我们偏远的喀吾图,生活氛围迥然不同,流行真是毫无用处。比如裤子吧,现在的裤子普遍裆浅、臀窄、腰低,穿上怎么干活呀!衣服也太不像话了,男装弄得跟女装似的,女装又跟童装似的……
这是游牧地区,人们体格普遍高大宽厚,再加上常年的繁重劳动和传统单一的饮食习惯,很多人的身体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变形,特体比较多:胸宽肩窄的、腰粗臀细的、凸肚的、驼背的、斜肩的……也只有量身定做的衣服才能穿得平展。
裁缝这个单门独户的行当到了今天仍然还在继续流传,可能因为总是有那么一些地方的一些人,仍生活在不曾改变之中吧?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自己没有布,得由顾客们自己准备布,我们只收加工费。
当地人礼节很重,相互间哪怕最寻常的来往也很少空手上门。正式的拜访和赴宴更是要精心准备礼物,一般都是送一块布料,里面裹一些食品。于是每家人的大箱子里总是压着几十匹布料,一米长的、两米五长的,全是为将来的出访准备的礼物。当然,这些布也差不多都是别人登门拜访时送给自己的礼物。一块布就这样被一轮一轮地送来送去,在偏远、狭小的喀吾图寂静流传。好几次被送还回自己家,又好几次再转送出去,直到有一天终于被送进裁缝店做成了某家主妇的一条裙子或一位老人的马甲为止。在这些布的往来中,一个刚组建的小家庭,会因婚礼而攒下一大箱子布。这些布就是这对小夫妻生活的底子。在后来长久的日子里,这些布将伴随两人的日渐成熟,见证这个家庭的日渐稳固,成就这个家中生活气息的日渐厚重。
我们接收的布料里面,有很多都是很古老的布,有着过去年代的花样和质地,散发着和送布来的主妇身上一样的味道。而这主妇的言行举止似乎也是过去岁月的,有褪色而光滑的质地,静静的,轻轻的,却是深深的,深深的……我们用尺子给她量体,绕在她的肩上、胸前、胯上,触着她肉身的温暖,触着她呼吸的起伏,不由深陷一些永恒事物的永恒之处。
我们的店刚开张三个月,生意就明显地好过了另一家,还有几个家长带着自己的孩子上门求艺来了。没办法,谁叫我们手艺好呢!整个小镇没人不知道“新来的老裁缝”。虽然收费贵了一点,但做出来的裤子洗过了三水,腰都不垮不变形。而且“老裁缝”做的裤子上给做了六个皮带袢,那家“小上海”只有五个;“老裁缝”家钉的扣子给缝四针,而“小上海”家的只系一针就挽结儿了。
“小上海”就是另一家裁缝了。但老板不是上海人,她家店也并非像上海一样繁华。只是因为女老板的丈夫姓“赵”,名“长海”,当地哈萨克老乡汉话说得不灵光,喊来喊去就成了“小上海”。干脆女老板自己也这么唤自己的店了。
我们有两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还有一面占去整个“工作间”四分之一面积的裁剪案板,案板下堆着做衣服必需的零料和配件。过了几个月,我们也进了两匹布,挂在案板一侧。房间其他的空白墙壁上,则挂满了我们做出来的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是做出来卖的,更多的是给人定做好了,却一时没人来取的。
虽然狭小,但这样的房间一烧起炉子来便会特别暖和。很多个那样的日子,是晚春时分吧,室外狂风呼啸,昏天暗地,树木隐约的影子在蒙着雾气的玻璃窗外剧烈晃动。被风刮起的小碎石子和冰雹砸在玻璃窗上,“啪啪啪啪”响个没完没了……但我们的房子里却温暖和平得让人没法不深感幸福:锅里炖的风干羊肉溢出的香气一波一波地滚动,墙皮似乎都给香得酥掉了,很久以后会突然掉下来一块。至于炉板上烤的馍馍片的香气,虽然被羊肉味道盖过了,闻不到却看得到——它的颜色金黄灿烂,还飘着诱人的淡红。小录音机里的磁带慢慢地转,每首歌都反复听过无数遍,歌词也失去了最初的意思,只剩一片舒适安逸。
我们还种了好几盆花。我妈只喜欢好养活、一年四季花开不断的,而且花还要开得又多又热闹的那些,比如酢浆草。分明就是草嘛,怎么养都养不死,乱蓬蓬一盆子。花碎碎小小,吵吵闹闹,挤了一窗台。
我们还养了金鱼,每当和顾客讨价还价相持不下时,我们就请他们看金鱼。每次都成功地令他们大吃一惊,迅速转移注意力。
在那时,当地人都还没见过真正的金鱼,只见过画片和电视上的。这样的精灵实在是这偏远荒寒地带最不可思议的梦一样的尤物——清洁的水和清洁的美艳在清洁的玻璃缸里曼妙地晃动、闪烁,透明的尾翼和双鳍像是透明的几抹色彩,缓缓晕染在水中,张开、收拢,携着音乐一般……而窗外风沙正厉,黄浪滚滚,天地间满是强硬和烦躁……
这样,等他们回过神来,回头再谈价钱,口气往往会微妙地软下去许多。
男人们很少进店量尺寸,一般都是女人拿着自己男人的(或是女儿拿着父亲的,母亲拿着儿子的)最合身(也最破烂)的衣物,来店里让裁缝给比量着裁剪。只有单身汉和讲究一点的年轻人才会亲自来店里找裁缝。女人们就热闹多了,三三两两,不做衣服也时常过来瞅一瞅,看我们有没有进新的布料(我们每进一次布,就可以带动一次“流行”呢)。如果有了中意的一块布,未来三个月就该努力了。一边努力攒钱,一边努力往我家一天三趟地跑,再三提醒我们千万别全卖完了,一定要给她留一块够做一条裙子的。
来这里做衣服、裙子的女人们,一个比一个可爱,可爱得简直都不忍心收她们钱了。哪怕是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撒起娇来,也跟小姑娘一样动人。她会像念诗一样哀叹自己的青春,满脸难过,眼睛却狡猾地笑着。年龄小的就更难对付了,干脆紧紧搂着我妈的脖子,拼命亲她,让她气都透不过来,再口口声声地喊她“妈妈”“亲爱的妈妈”。
到了后来,我们的价格降到了和“小上海”家的一个档次,实在是没办法……
价格一降,我们生意就更好了,也更忙了。到了冬天,经常是深夜过去天快亮了的时候我们才开始休息。整个喀吾图小镇上,我们家窗子的灯光总是亮到最后。
(摘自新星出版社《阿勒泰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