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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贝九”

2025-02-28曹利群

读者 2025年5期
关键词:葛兰西指挥家贝多芬
1935年,富特文格勒与柏林爱乐乐团在慕尼黑展览大厅进行排练

200多年前,贝多芬《第九交响曲》首演的尴尬被历史一一记录在案。为了凑齐更加庞大的乐队,贝多芬需要调整演出场所;为了资金和收入有保障,他不得不向贵族们请求资助;首演当天,几乎两耳失聪的大师还坚持指挥到乐曲结束。结局让人尴尬:虽然有现场观众的欢呼,但真正理解和懂得他作品的人微乎其微,演出收入更是惨不忍睹。这之后的3年间,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钢琴奏鸣曲和弦乐四重奏的创作——也是一条孤独的路。至于《第九交响曲》在后世掀起的巨大波澜,如果贝多芬在世,定会错愕不已。

说到贝多芬作品的演绎,一定离不开两位世界著名的指挥家——托斯卡尼尼和富特文格勒。单就两位艺术家的指挥风格来说,前者动作清晰,速度偏快,严整有力;后者处理作品的依据是乐句而非小节,使音乐跟随自身的特性而行,在总谱的基础上显示出一种相对自由的速度,构成了一种指挥家对作品的参与关系。

在众多指挥过“贝九”演出的指挥家中,富特文格勒无疑是最为重量级的人物。他前后演绎的多个版本一直被后来者嘉许和争论。到目前为止,有十多部富特文格勒指挥“贝九”的现场录音。最早的录制于1937年,最后一次录制于1954年8月——他去世前3个月。虽说每次演出的细节和强调之处都有所不同,但整体结构是一致的。曾有著名乐评人指出,对于“贝九”,富特文格勒有过3次独特的巅峰演绎:1942年4月19日的绝望与黑暗,1951年7月29日的释怀与抒情,以及1954年8月22日的平静与告别。其实在“黑色贝九”之前的1942年3月22日,他在柏林演出过一次“贝九”,虽然第一乐章激烈的高潮仍给人带来震撼,但比起4月19日的演出,在第一乐章的副题上,以及第二乐章的弦乐都更富有抒情性。这种抒情性在展开部的末尾段尤其突出,那种歌唱性的渐慢无法不让人有一种“太美了,不忍离去”的感觉,而作为对比的三连音呈现的是典型的贝多芬式渐强,仿佛由远而近渐次掩杀过来的漫天兵戈。第三乐章也是出奇地平静,波澜不惊。作为对应,有好事者把这个版本称为“旋律贝九”。

1951年7月29日,富特文格勒在战后重启的拜罗伊特音乐节上指挥的那版“贝九”,最后乐章表现出非凡的激情,仿佛寄托着对人类新生的无限希望,和对艰难年代的痛定思痛。这场演出被许多人称为富特文格勒艺术生涯中的巅峰时刻。

1941年冬天,有关莫扎特音乐周演出细节的讨论,富特文格勒也有参加,虽然他未必赞成用《安魂曲》来安顿在前线冻馁而死的亡灵,也不会用它来号召年轻人走上战场为艺术而战,但显然他无法逃避这种演出。正如他在1942年4月19日不能逃避用“贝九”为希特勒祝寿这样的尴尬时刻。

早在1933年,很多德国的作家、艺术家面对纳粹的暴政都选择了流亡。富特文格勒之所以在犹豫之后选择留下,是因为作曲家勋伯格给了他勇气。创造伟大的音乐,“这是你的职责,也是真正的德国人民所需要的”。

1937年夏天,在萨尔茨堡音乐节上,意大利指挥家托斯卡尼尼和富特文格勒有一次历史性的会面。托斯卡尼尼认为,只要在第三帝国做指挥就是纳粹分子。富特文格勒则认为,伟大的音乐能够与纳粹主义对抗。他选择留在德国坚守德意志文化传统,但也终因政治上的幼稚而为纳粹当局所驱使,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些内心的不甘和不得不做的妥协和让步,始终让这位伟大指挥家的内心处于挣扎的泥沼之中,也必然会反映到他所指挥的音乐中。

这场1942年4月19日的现场广播录音——来自一个偶然的私人录音——是一次完全不同的演出。富特文格勒与柏林爱乐乐团对第一乐章的诠释让人想到“恐怖”和“愤怒”,这场称得上末日般的演出,可谓充满令人不安的暴力感。听听第一乐章的几段齐奏和末尾猛烈且狂热的和弦,听众立刻就会被卷入旋律而不能自拔。“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弦乐奏出的音色刺耳甚至凄厉,第二乐章的定音鼓用“火山爆发”来形容都显得不足,暴怒的鼓点听上去不仅仅是一段打击乐,更像一种传声筒——对无处发泄的怨怼和愤怒的表达。乐队“如影随形”地跟着这位屈辱愤懑的指挥家,也把彼时彼刻的心情宣泄得无以复加。在愤怒的贝多芬之后,第三乐章展现了一个冥想与祈祷的贝多芬。富特文格勒从未像在此乐章中那样虔诚地祈祷,为遭受苦难的人们祈祷,为失去生命的士兵祈祷,为未来的和平时代祈祷。

乐曲结尾前的四五分钟影像广为流传,在特写镜头里,人们可以看到志得意满的刽子手,面无表情的军官和士兵,一脸严峻的知识分子。合唱声中,他们也许会想到遥远的战争、硝烟、死亡,人们如何拥抱这个世界,如何拯救水深火热中的千百万人民。当此时刻,才能感受到“贝九”在特定时空的正背两面,既有自身具有的内涵,也有艺术无法弥补的无妄灾难。愤怒,沮丧,下坠,在祈念中依然憧憬着不知何时能现的希望之光。也许这正是它被称为“黑色贝九”的由来。

这是欧洲的至暗时刻,也是德意志的至暗时刻,更是指挥家内心的至暗时刻。只有此刻,只有此人,才能把“贝九”中那种恶魔似的狂乱悉数演绎出来。而此前和之后的其他演出和录音,都无法背负这样复杂而无解的历史使命。这也是“贝九”神秘而无法言说的宿命。

意大利哲学家安东尼奥·葛兰西在1929年说过一句精彩的话:“我的思想是悲观的,但我的意志是乐观的。”当时的意大利正被墨索里尼掌控。葛兰西的意思是否可以解释为: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有希望。观其一生,无论何时,贝多芬面对命运的挑战都无所畏惧。这也是“贝九”的核心品质。葛兰西的精神可以用来诠释包括“贝九”在内的贝多芬的许多作品,也可以使灾难来临之时,每个人的心灯都不会熄灭:“苦难是不可避免的,但克服它的勇气使生命值得一过。”

(谨以此文纪念“贝九”首演200周年)

(火箭熊摘自《北京晚报》2024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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