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把手上的干菜
2025-02-28明前茶

借着手机的亮光开门时,我看到门把手上吊着一只小布袋,伸手进去,布袋里是一把干菜,散发出浓烈的香气。我知道,对门的靳大妈从老家回来了。
靳大妈是6年前从沂蒙山区到南京,来替女儿女婿带外孙的。我们的相识,源自她老人家有一天在我们两家门上系的布条儿。说实在话,那天回来见到布条儿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以为是小偷来踩点留下的记号,立刻解开布条儿扔掉。可第二天一早,靳大妈的女儿叩开了我的门,与我商议能不能留着那布条儿,说那是她母亲好几次找不到家门后,特意做的标记。
听后,我笑了,想想,又有一点儿心酸。60岁的大妈,为了儿孙,不得不在花甲之年,来到城里——她就像一尾咸水中的鱼,溯流而上,游进了淡水里。她是那么紧张惶恐、茫然无措,却不想因此增加儿女的负疚感。于是,她独自吞咽着各种不适,装出了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儿。
来了以后,靳大妈不只负责带娃,她还抽空把沂蒙山区的某些生活习性带到了南京。夏天,她自己做酱。秋天,她要自己做柿饼,把黄亮的柿子皮刨去,在柿子蒂上系上棉线,把柿子拴在阳台的竹竿上,它们如一盏盏小灯笼。初冬,她更忙了,要腌菜,要腌肉,要做风鸡。于是,从隔壁阳台上吹过来的风,有时带着酱味儿,有时带着咸咸的肉油味儿,有时带着扑鼻的辣萝卜味儿。
靳大妈的女婿一直对岳母如此操劳又扰邻,颇有微词。女婿是在城里长大的,他并不明白那缸里攒着的,不是咸酱,而是寂寞;那阳台的竹竿上吹晾的,不是柿饼儿,而是吹不到家乡的风,踏不到家乡的泥土的孤独。幸而,靳大妈的女儿理解老妈。每到10月底,当女儿的再忙,也要请了年假,买了火车票,送老妈回老家一趟。
靳大妈的老伴儿还在沂蒙山区,儿子儿媳、姑姑、婶子,还有靳大妈快90岁的妈妈,都在那片山峦浑厚的土地上等着她呢。靳大妈与女儿搭乘果农的小皮卡回到村里,一进家门,就看到满院子的大丽花因为无人打理,长得像半人多高的杂草,开的花朵如此纤薄苍凉,靳大妈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团聚只有一个星期,因为当女儿的假期就这么长。靳大妈从早到晚不停地劳作,晒妥了干菜,收拾了瓜果攀缘的藤架,替老头子的棉袄重絮了厚实的新棉花,又给她心爱的花儿搭了一个小暖棚。她仿佛要把家里的一景一物都装进心里。
靳大妈平静地回到了城里,她不能让女儿为难。她只是在熟识的邻居的门把手上,拴上一小把干菜,宣告她的归来。不,也许不是归来,而是这个年岁还要咬紧牙关去承受的漂泊。
(橙黄橘绿摘自甘肃人民出版社《与尔同消无尽夏》一书,刘程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