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刚:在新与变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2025-02-28金莹
赵志刚
当代越剧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文化部优秀专家,浙江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杭州市文联副主席、杭州戏剧家协会主席、赵氏工坊艺术总监。
师承尹(桂芳)派,有“越剧王子”之称。 历年来主演《何文秀》、《浪荡子》、《沙漠王子》、《状元打更》、《王子复仇记》、《曹植与甄洛》、《杨乃武》、交响版越剧《红楼梦》、《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家》、《千古情怨》、《赵氏孤儿》、《蝶海情》、《山水黄公望》、《倩女幽魂》、星·杂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伪装者》、实验越剧《镜像红楼》等剧目。
曾获第二十一届中国戏剧梅花奖(榜首)、第十一届文华表演奖,第九届中国戏剧节优秀表演奖、第二届中国金唱片奖、第二届中日戏剧友谊奖、第三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主角奖、首届中国越剧节十佳演员奖等。
2024年年底,改编自同名高口碑谍战电视剧的全明星版“星·杂剧”《伪装者》在上海上演,引发了戏剧界的热议。一部舞台作品,融合越剧、沪剧、京剧、黄梅戏、淮剧、锡剧、甬剧、婺剧、滑稽戏以及音乐剧等十个剧种,又得到七名梅花奖得主和诸多文华奖、白玉兰戏剧奖得主加盟,星光熠熠的同时,又能将不同剧种的表演通过合理剧情和现代舞台进行巧妙衔接和融合,为观众带来一场既新鲜又特别的戏曲欣赏体验,实在让人赞叹。
领衔编创制作该剧并在剧中饰演一号人物明楼的,正是越剧的领军人物赵志刚。这位从20世纪80年代起便走红的“越剧王子”,自1974考入上海越剧院学馆后,便开启了自己独特的舞台人生。2024年恰好是赵志刚从艺50周年。50年倏忽而过,一眨眼岁月荏苒,但他始终一如最初般对越剧充满热爱和热情,兴致勃勃地准备在这个舞台上推行并实践各种新奇的想法和富有挑战性的尝试。
这一年,除了推出这部富有实验气质的“星·杂剧”,他已经热热闹闹地做了许多事情:正式收下了12位弟子,并带着几位弟子排练演出新版《沙漠王子》和传承版《何文秀》;从阅文集团买下了热门影视剧《庆余年》的全戏曲开发版权,雄心勃勃地准备将这个热门IP开发成一个演出矩阵。他还在《何文秀》《沙漠王子》《红楼梦》《家》《赵氏孤儿》这五部经典作品中选取片段,融合AI、戏腔等时尚元素一一对应创作流行歌曲,以期通过和流行艺术的结合让越剧获得更广泛的传播。
正如剧作家、戏剧评论家罗怀臻所言,一直活跃在越剧舞台上的赵志刚,始终“不拘一格、不遗余力地尝试各种越剧以及戏曲的演出形式和演播方式”,是为了“最大限度地聚拢越剧和戏曲观众”,也正在以自己的号召力推动和实现这一伟大的目标。
“我不是一个
能一直安于现状的人”
“杂,既是向元杂剧致敬,同时也意味着丰富和包容。”说起对“星·杂剧”这一戏剧样式的命名,赵志刚这样阐释。他创作这部作品的初衷,便是希望通过这些实验性的尝试和实践,寻找传统戏曲未来发展的更多可能。
事实上,《伪装者》并不是由赵志刚主持的赵氏工坊推出的第一部“星·杂剧”。早在2009年,他就集合了五个剧种六位梅花奖得主和金话筒名主持,推出改编自同名经典红色电影的星·杂剧《永不消逝的电波》。此次,时隔15年的沉淀和拓展,则让“杂剧”这种戏剧样式有了更为成熟和盛大的舞台呈现。从五个剧种六朵“梅花”到十个剧种七朵“梅花”,并不只是简单的数量上的增加,而是幕后创作难度数倍甚至数十倍的增加。但赵志刚却带领着创作团队迎难而上,咬着牙把这块硬骨头“啃”了下来。
这也从某个侧面显示了他的性格。“我不是一个能一直安于现状的人。”赵志刚这样定义自己。
从另一个角度定义“不安于现状”,便是喜欢冒险,勇于挑战,敢于尝试,而创新与尝试,也贯穿了赵志刚的整个演艺生涯。历数他主演和主导的戏曲作品,大多都有在某一角度打破陈规,试着为越剧带来更为丰富和多元的面貌。在这众多作品中,赵志刚最大胆的可说是将网络小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搬上越剧舞台。那一年,赵志刚正好40岁。不惑的年纪里,他在越剧男小生的地位无人能撼,艺术表现和观念已日渐成熟,但和当时所有的戏曲从业者一样,望着台下越来越多的白发,他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千禧之交,正是网络文学初兴的年代,在年轻人中流传最广的小说,便是作家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苦于“为什么年轻人不看越剧”等问题的有识之士,虽然想把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搬上舞台,但大多数院团都不愿意冒未知的风险去做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毕竟,越剧舞台上从没有演绎过此类题材的作品。偏偏是赵志刚,一听说是网络文学题材,只觉得这是新兴事物,好玩,有挑战,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首演于2002年的新编现代越剧《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是赵志刚有意识地在越剧舞台上实践创新和探索的开始,让网络文学在传统戏曲舞台上“玩”出新鲜样式。赵志刚也一改往日英俊潇洒的小生形象,戴上了大大的黑框眼镜,成为了木讷寡言、只敢在网络上与女孩说话的痞子蔡。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首演选在了浙江大学的剧场内,那些因着对网络文学的喜欢和熟悉却从没看过越剧的的大学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越剧与舞台的魅力——相隔两地仅靠网络连接的男女在舞台假定性的魔力下实现了同框共舞,一人唱遍五大小生流派的赵志刚也让学生见识到了越剧唱腔的魔法。在走出剧场的那一刻,有的笑了,有的哭了,还有的在校园论坛上留言:“我爱上了越剧,原来越剧离我们并不遥远,传统戏剧离我们并不遥远。”这一次,剧场留住了年轻人,此后《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开启了全国高校的巡演,所到之处都受到了大学生的喜爱。在当年的浙江省戏剧节上,轻量级制作的越剧《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更是斩获14个奖项,成为场上最大的一匹黑马。
“我没有顾虑,定位就是玩,怎么开心怎么玩。”谈及这些年在艺术道路上孜孜以求的初心,赵志刚只是将之简单地概括为一个听来让人觉得轻松和俏皮的词语:好玩。“我觉得用流行的方式接近年轻人是一种方式,但不管是什么年纪,只要你的作品好,肯定会得到认可。”在此后的3年时间里,他又接连参与创排了5部大戏:《被隔离的春天》《千古情怨》《家》《赵氏孤儿》《藜斋残梦》等,成就了他事业的一大高峰。
“我一直在寻找
一个问题的答案”
“在所有的尝试和探索中,我一直在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那就是,越剧的男女合演到底应该演什么,怎么演?”谈及一路推动自己创新变革的最大动因,赵志刚表示,是寻找自己作为一个越剧男小生的身份认同。
如何在传承尹派的基础上走出男小生的路,成了赵志刚面临的难题。在具体创作时,赵志刚与唱腔设计、作曲一起,有意识地针对自身及男演员的声腔特点,在保持尹派韵味的基础上,探索一条适合男女合演、适合赵志刚的声腔发展之路,经过一系列原创剧目的累积,逐步形成了具有赵志刚特色的“赵氏唱腔”,而他的演唱也深受戏迷喜爱,时常成为小生演员和戏迷的范本,“塑造了一代人观演记忆”。
但即使成功如赵志刚,“越剧王子”的名号早早响遍大江南北,走在男女合演这条路上时,他也有过彷徨,有过徘徊,有过痛苦,甚至在不少时刻都对自己的身份和事业产生过怀疑。在越剧舞台上,成功的越剧男小生屈指可数,更多的越剧男演员或是改行,或是退休,时代及环境种种因素早早地湮没了他们对戏曲的热爱。
“在越剧表演中,男女合演一直很艰难。我刚开始演越剧时,男演员不吃香。即使到了现在,很多越剧观众也还是不喜欢男女合演。幸运的是,观众喜欢赵志刚,在前进探索的路上,他们一直支持着我的点滴改变。”他这样说。
或许,正是因为前辈男演员们的艰难,在谈及自己作为一名越剧男小生的成功时,他才用了“幸运”这个词语。
同时,也正是这独一份的“幸运”,让越剧事业筚路蓝缕的老师们也早就对他寄予厚望。1994年,赵志刚出演了改编自莎士比亚经典作品《哈姆雷特》的现代越剧《王子复仇记》。恩师尹桂芳观看后非常欣慰和喜欢,并把自己对爱徒的寄托和厚望写在了随后的文章的标题上——“继承流派,创新流派,发展流派”。同样是在1994年,老院长袁雪芬也写过一篇题为《走自己的路——寄语赵志刚》的文章。“她叮嘱我,作为一个男演员,不要纯粹走前人走过的路。”
“对我来说,男女合演这条路没有太多先例可循。这既是机遇,也是挑战。我要舍弃一些戏曲固有的呈现方式,去寻找更多的可能性,把不可能变为可能。”赵志刚如是说。
2006年,京昆越川秦腔五大剧种的五位演员以“实验中国·文化记忆”为共同主题,对传统戏曲进行了大胆而富有实验精神的创作。当时外界对赵志刚的实验越剧《镜像红楼》的评价是“在表演形式上有相当大胆的探索”,然而,对赵志刚自己来说,这部作品更有内容上的深刻寓意。
《镜像红楼》在现场表演中穿插了影像投射。剧中有这样一段影像:剧场后台服装间内,所有演员身着演出服装,鱼贯而入,鱼贯而出。当赵志刚出现时,服装设计伸手递给他一条白色的绸带。影像中的赵志刚一下愣住了,他身边的所有人则开始哄堂大笑。
“女小生在舞台上女扮男装时,需要裹胸布来掩盖自己的性别特征,但我是男演员,服装设计依然把这块绸带递给了我。这便是我在越剧男女合演这条路上遇到的诸多问题中的一个小小折射,我也在借此思考男女合演和女子越剧之间的界限问题。对我来说,当时最大的压力来源于我的身份。我是越剧男小生,在男女合演这条路上,我到底应该怎么走?”
在众人的笑声中,影像中赵志刚捧着绸带,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退到现实的舞台之上。在现实的舞台上,他和那条绸带跳起了一段长长的舞蹈:转身、缠绕、放弃,又不舍,勾起、再拿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段舞蹈就代表了我和女子越剧的关系。在此前的所有表演中,观众看到的都是我获得的鲜花和掌声,但在这部实验剧中,我袒露了自己作为一名越剧男小生的孤独、无奈、痛苦、彷徨。在这条孤独的路上,我到底应该选择坚守还是放弃?”
“这个尝试是成功的,
你以后也应该这样走下去”
最终,所有的彷徨、徘徊、痛苦和怀疑,都化作了赵志刚在越剧舞台上不停探索和创新的推动力。
女子越剧多以家庭伦理、爱情见长,他就在男女合演的题材和表现手法上寻找突破,并不拘一格地到处吸收养分,在越剧舞台进行大胆的移植和嫁接:网络小说、外国名著、影视作品、现代科技……甚至还有迪斯科和踢踏舞、大转台与交响乐——这些看来和传统戏曲毫不相关的流行元素,都纷纷出现在越剧舞台之上。赵志刚一边观察和吸纳,一边用自己的诠释为它们寻找适合越剧的表现方式。
凭着一腔孤勇和一身执着,赵志刚艰难但坚定地在男女合演之路上走出了自己的风格。在《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之后的3年里,他接连创作了5部大戏。其中,改编自巴金同名长篇小说的现代越剧《家》,便是他的一次成功尝试。
赵志刚把越剧经典《红楼梦》作为了《家》的参考对象。“在众多改编《红楼梦》的传统戏曲作品中,越剧最成功。为什么?我觉得就是因为越剧充分考虑了本剧种的特色和特长,抓住了‘宝黛钗’这条爱情线。所以我们当时对《家》的定位,就是要把小说中最主要的两组爱情抽出来重新演绎,在此基础上深入挖掘人物,通过两对爱情悲剧的命运对比,来反映‘五四’时期的民主激流。”他这样解释。越剧《家》把演出的重心落在了人物的心理揭示上。“在其他的戏剧作品中,觉新一般会被塑造成一个懦弱和矛盾的人物。但在这部《家》中,他作为一个封建大家庭的长孙,有着自己的责任和承担。在无力反抗家族重压的同时,他还试着为弟弟妹妹开拓通往自由的道路。”这样的改编既增加了人物的戏剧性和悲剧性,也让越剧舞台上的觉新拥有了自己的独特性。
作为庆贺巴金百年诞辰制作的剧目,2003年《家》在上海国际艺术节上首演。巴金的女儿李小林看完后,再三地跟赵志刚说:志刚,这是我看过的改编作品里最好的一个,你千万不要丢掉。
2005年前后,被话剧《萨勒姆的女巫》深深震撼的赵志刚又找到了著名话剧导演王晓鹰,准备排演越剧《赵氏孤儿》。但这个决定,反对声不少,其中不乏师长前辈。“袁雪芬院长和傅春香老师两位虽不明说,但其实并不十分支持。越剧向来以才子佳人式的爱情话题见长,但《赵氏孤儿》是事关家国的宏大主题,老师们怕越剧驾驭不了这么大的题材。”他回忆道。
赵志刚的孤勇和执着再一次爆发。这一次,他看了不同版本的《赵氏孤儿》,田沁鑫导演的话剧,林兆华导演的话剧,河南豫剧的、浙江小百花的越剧,每个版本对救孤的程婴都有不同的定位。最终,在越剧这个以柔美见长的剧种中,他从现代人的角度寻找今人与古人的精神共振,并最终为程婴这个老生角色找到合适的定位,而他自己也再次突破行当,以前俊扮演小生,后戴髯口唱老生。
“我们没有把程婴塑造成一个救国的英雄,而是把他定位为草泽医生、平民百姓。他被动救孤,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后,选择主动救孤,我们就深入挖掘并呈现了这个变化的过程。当最终完成救国大业、功名利禄唾手可得时,他却选择再度归零,回到最初‘草泽医生’的位置。”
生动而独特的人物演绎,让“程婴”大获成功。看了全剧编排后,演员一下场,袁雪芬和傅春香两位老师就迎了上去,激动地抱着赵志刚说:“小赵,这个尝试是成功的,你以后也应该这样走下去!”
一路“走下去”的赵志刚,从尹派传统戏出发,复演了尹派《红楼梦》,演了古装剧《赵氏孤儿》《蝶海情》《倩女幽魂》,演了现代剧《家》《藜斋残梦》,外国戏《王子复仇记》,演了实验戏剧《镜像红楼》《墓地》,演了话剧《新暗恋桃花源》,尝试了越剧音乐剧和沉浸式戏曲,再一路走到了2024年底的星·杂剧《伪装者》……而他所有的实践,不仅是在为越剧的男女合演作出探索和尝试,同时也是在传统戏曲的现代转型上突破和创新。
这便是赵志刚的选择。于是,就有了《镜像红楼》的最后一幕:空旷的舞台上,始终独自一人的赵志刚在密集的鼓声中脱掉了身上的服饰,甩掉了头上的冠,摆脱了身上所有束缚后,“砰”地一声摔倒在了舞台上。此时,鼓声也嘎然而止,只留给观众一个在舞台上跌打滚爬的背影。但当音乐再次响起时,那个狼狈的身影仿佛找回了自我,又慢慢地站了起来。
从天而降的白绸蜿蜒在赵志刚身前。他迈着小生台步,一步,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到舞台台口,一直走到观众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