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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重若轻的生活诗意

2025-02-28孟书宇

上海戏剧 2025年1期
关键词:姐弟俩剧场诗意

熟悉却又叫不出名字的音乐静静回荡、木质调香薰的气息弥漫整个空间,剧场时空转换间,仿佛瞬息将人拉进南洋岛国的旧日时光之中。全剧在姐弟俩的散漫对话中展开,波澜不惊,却也暗流涌动;日常生活在剧场中缓慢流淌,看似私人故事,但也烙印着集体回忆。在2024年第十五届ACT上海当代戏剧节中,《爸爸唱过的歌(五月里的三天)》这部由泰国“为什么剧团”带来的当代泰国戏剧在华的首次呈现,随着太平洋来的海风,吹来耳目一新的剧场观感,质朴情深、举重若轻、诗意盎然。

质朴情深

小剧场作品《爸爸唱过的歌》展现了一对泰国华裔姐弟的生活日常与生命变迁,他们约定在每年五月份父亲忌日的时候回老宅祭奠他,也只有在这每年一度的仪式中,姐弟俩才得以一见。从2015年5月17日、2018年5月19日到若干年后的5月22日,这五月里的三天串联起全剧,也勾勒出姐弟俩的人生轨迹与社会风貌。

姐姐在揶揄弟弟的时候说,谁会愿意看两个人聊天的戏啊,剧场内观众会心一笑。的确,全剧都在姐弟俩的日常对话中展开,没有激烈的戏剧冲突,也不似尖锐的先锋实验,亦摒弃矫揉造作,而是将日常生活以诗意化的方式呈现在剧场之内。演员的表演平实自然、简洁、干净,两人之间的关系和情感克制淡然。舞台空间被规整地划分为左右两个部分,舞台左侧是阳台与餐厅,右侧是客厅与透过门窗可见的厨房。电风扇、紫光灯、小矮凳、中式实木雕花桌椅、电饭煲、烛台等日常生活实物有序摆放,写实的风格为作品增添了生活的质感。

关于父亲,通过姐弟的对话拼凑出来的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有关父亲的忌日、墓地、饮食习惯、生活作息、戒烟与否、喜欢的歌曲等或大或小的细节,姐弟俩的记忆都是混乱、矛盾的。关于父亲,一出戏下来,他的形象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那是沉默无语倚在窗边的背影,月光下、烟雾里,荡着华语老歌的袅袅回音。记忆伴着遗忘,有些符号在岁月里逐渐失真、变形,就算是唐山祖辈带来南洋的传统仪式如折纸钱、祭拜神明甚至是母语,都会消散。然而,感知与情感却始终流淌在血液中。弟弟不自觉地哼起父亲唱过的歌,姐姐会意道“你想爸了”,弟弟避而不谈仍兀自歌唱。而姐姐呢,也不时唱起父亲唱过的歌、保留着和父亲一致的生活习惯。父亲“有点幽闭恐惧症”、“他喜欢大海”、喜欢广阔,所以姐弟将父亲的骨灰从墓地带回家供养,亦准备将其洒向更宽广的大海。父亲姓甚名谁、从事哪行,我们一无所知。但我想,父亲,应该是开阔的。子女将他的遗像放在餐桌旁的主位,“共进”一餐,聊着生活琐事,仿佛从未有人离开。

演出呈现出自然朴实的美学风格,情感看似淡然,却潜藏着深情。这样一种剧场中的张力,根源于华人文化传统。切不断的血脉、诉不完的亲情,纵使漂洋过海,仍旧保有华人家庭的亲情观念与交往方式;而月影下的父亲,似乎与中国大地上千千万万的典型父亲形象一样,令人熟悉。

举重若轻

虽然这出泰国戏剧带有浓郁的华人文化气质,但其独有的举重若轻的格调却是中国戏剧中难觅的,也许这正是泰国文化赋予的特殊魅力。这种举重若轻,一方面表现在对于生命的态度。

祭奠亡父本是沉重的,但是姐弟俩每年一度的仪式,更像是久别重逢的团聚。他们在这一天里聊近况、话家常、展望未来、重新认识彼此;同时,更有不可或缺的一件事——享用美食。饮食男女、柴米油盐,莫不例外,米饭、茶水、蛋糕、鸡肉……最后一次的相聚,有些沉重。姐弟俩打算卖掉这间破败的、属于父亲的房子,并决定将父亲的骨灰洒向大海,而遗像则由二人轮流保管。但是,这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他们以后连这一年一次的相聚也会随之终止。带着淡淡的感伤,他们转而聊到自己的生死。若是一方先逝去,另一方如何祭奠。弟弟说要让姐姐把他的骨灰从土耳其上空的热气球上撒下去,为什么那么远,因为他希望她去一次土耳其。他们竟越聊越起劲,一扫死亡阴影的笼罩。中国传统文化中是讳谈生死的,他们却毫无顾忌地直接谈论。初时,令人惊讶且伤感。但随着交谈的深入,却被其中的乐观豁达所感染,仿佛生命的轮转,一如四季的更迭。

有一处细节值得注意,无论是剧名还是对话中,在人物称呼上,使用的都是“爸爸”,而不是“父亲”。在中国传统观念中,“父亲”是威严却带有距离感的敬称;而“爸爸”则轻松、亲近得多。这种差异,普遍存在于各文化传统中。因此,虽然不懂泰语,但相信剧中的翻译不是偶然。剧中这样一种家庭关系,多了份轻盈与温情。

举重若轻,同样表现在对于社会历史的态度上。在演出的前两段,几乎看不到社会历史的影子;在第三段则展现了政治选举这一历史事件,时代的张力逐渐浮现。在讨论候选人及投票意向时,二人的交谈方式依旧诙谐,而态度却分外严肃甚至沉重,社会政治的压迫感无形地笼罩在上空、有形地影响着日常生活。虽然二人很快从政治议题转回眼下的烹饪鸡肉,可升斗小民、油盐酱醋无不被外部历史所裹挟。导演对于政治历史的处理是巧妙的、隐晦的。观众被姐弟俩记不住父亲忌日而逗得发笑的同时,殊不知是导演有意把泰国政坛上重要的三天串联起来,这里涉及到血腥屠杀、游行镇压、军事政变等暴力事件。在演后谈得知这一背景的时候,剧场内外时空相贯通,历史向剧场敞开,一直被当做温情家庭小品的作品因而被赋予了厚重的历史感,而剧中人也随之丰满。就算是在表现流行文化的时候,也渗透进导演的历史性思考。在听邓丽君翻唱的谷村新司的“昴”(すばる)的时候,因为歌词中涉及日语和汉语(粤语),俩人在辨识语言时争论不下。而后,涉及到该歌泰语版本的翻译问题。据导演说,他希望在这里探究本源性的问题。剧中表现的是语言从哪里来,或许更可以隐喻为人从哪里来,尤其是对于移民而言。带着这一层思考会发现,剧中三场唱歌的戏,均涉及到语言的问题,泰语、普通话、粤语、日语交叠。虽然是华人血脉,姐弟俩这一代到底是更习惯于使用泰语翻唱了,也即是身份认同上的选择。

当在演后谈中了解了作品的背景之后,才发觉,这部轻巧的作品只是以举重若轻的态度和方式,将沉重的历史性内容巧妙地化解于内。姐弟俩的生活方式、观念的差异是巨大的,他们虽然拌嘴却也无伤大雅,追求的是各自安好;逝去的父亲虽然是横亘于心底的伤痛,他们却也哀而不伤;亲情的羁绊虽然牵连住二人,却以放手去爱替代爱的绑架;纵使人生浮沉,面对境遇乃至生死,他们却使得抗争与一笑置之并行不悖。作品平淡却蕴含力量,一种笑对人生、洒脱从容的力量。

盎然诗意

剧中最吸引人的,莫过于萦绕全篇的盎然诗意,形成了作品鲜明的美学风格。月,是剧中最重要的意象,诗意多来源于此。导演借助多种剧场手段营造月亮的意象,再寄情于物中,含蓄却不乏深情地传递出有关亲情、生命的爱的书写。以逼真细节唤起观众记忆,又用浪漫气氛点燃观众情绪。

小的时候,父亲教会姐弟俩如何分辨上弦月和下弦月。姐弟俩始终记得“只要看着月亮,你就不会在森林里迷路”。浓重的夜、昏黄的灯,借着洒进窗子的月光,姐弟俩坐在窗下圆桌旁饮茶、吃饭、聊天。平凡的一餐一饭、闲话家常,成为连接家人的重要纽带。“月亮代表我的心”“昴”这些刻在姐弟俩生命中的歌曲,也无不以深邃夜空中的月亮、星星作为意象。姐弟俩主要的活动空间,是可以看得见月光的窗边;不仅如此,当中门打开的时候,门外更有乾坤,那是个星月里的露天阳台。室内的主光源,是桌子正上方的一盏带有镂空花纹灯罩的球形暖光灯,形貌也犹如圆月。月亮的意象,以有形或无形的方式存在于全剧,累积着情感的浓度。

也许有心,或许无意。明月千里,遥寄相思。剧中最华彩的几幕,来自于歌声中的月影相对。在张国荣“月亮代表我的心”的醇厚声音中,姐弟俩在桌边邀月对饮,月色温柔、歌声袅袅。邓丽君的“昴”在室内外回荡时,弟弟走到阳台抽烟、姐姐无言倚在窗边,二人望月的背影被拉得好长。与此同时,在剧场灯光的配合下,“星光”霎时洒满暗淡斗室,荧光闪烁、照亮全场。剧场空间内所有的人,仿若置身绚烂苍穹。天上的月、屋内的星、歌中的人,相互应和,营造出一派生机勃勃的盎然诗意。最后一段,姐弟与父亲“共同”品尝冒着热气的一餐时,窗外的月光忽然格外明亮,“夜凉河汉静无声,澄澈天开万里晴”,被照亮的木质格窗、窗上高挂的晴天娃娃、被用作上香容器的盆栽,往地上投射出整齐的倒影。

导演采用了逼真写实的布景、道具来还原普通家庭的房间一角,剧中涉及到的煮饭、烧鸡等烹饪环节均为真实操作,以至于电压不稳而导致厨房的灯光忽明忽暗,又不时听到家电运转的声音。多重感官均被打开,现场可以闻到尼古丁、线香、米饭、鸡肉、香茅草、万金油等混杂的气味。甚至每张座椅上放置了金箔纸,是为了给观众尤其是西方文化圈的观众一种与祭祀仪式有关的质感的体验。在排演方面,采用了集体即兴创作的方式,很多对话、设定源于演员的自然生发,比如华裔、学戏剧、称张国荣为爸爸等很多细节。同时,流行歌曲、日漫文化、风俗习俗等元素全方位地渗透。借助以上种种构思,演出高度还原生活真实,轻而易举地唤起观众尤其是同文化层观众的生活体验和记忆。当奠定了充分的共情基础后,再由声光形成的浪漫幻觉将情感体验推向高潮。通过这种虚实交织的方式,光影、歌声、情思相配合,使这暗淡的室内一隅熠熠生辉。在日常的生活细碎中,人与人之间的脉脉温情透过流转的月光汩汩流出。

皎皎月光中被拉长的窗框倒影、球形吊灯在转动中散发的悠悠黄光、透过门窗映照出伫立的背影……一幕幕光影交织出的画面犹如奏鸣曲,与低吟浅唱中爸爸唱过的歌相应和。生活化的演出,也将生活化作了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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