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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变迁中的命运流转

2025-02-27冯凰

长江小说鉴赏 2025年2期
关键词:人与自然格非

[摘 "要] 格非新作《登春台》始终聚焦于时代大背景下不同人的精神症候,小说中的每个主要人物都可视作一类人的精神符号,他们的共同特征是心灵的不安。通过呈现人物从乡镇到都市这一统一的生活路径,作者勾勒出城市文明快速发展而乡土文明逐渐失语的社会总体轮廓,同时也对人们的精神失落状况表示担忧。格非在《登春台》中对人与自然、人与城市的关系进行了探究,而这种探究,可以从精神史角度作出某种解释。

[关键词] 格非 "《登春台》 "时代变迁 "物质发展 "人与自然 "精神史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2-0029-04

作为格非的全新力作《登春台》延续了作者对人物命运的关注,但格非最终关心的并非命运,而是社会转型期人的精神症候问题。小说用大量篇幅书写人物的情绪、心理、意识等内容,而这些精神层面的东西又常被放置于时代变迁的大背景之中。作者写小镇青年纷纷涌入大城市工作,写20世纪90年代人人下海经商的潮流,也写近二十年来互联网行业的起步和繁荣。然而,时代和社会作为传统意义上的宏大命题,在《登春台》中更多作为背景存在,格非的目光始终聚焦于人身上各种各样的精神症候。在格非笔下,情绪的流动和情感的变迁,贯穿了人物命运变化的全过程。

一、时代变迁背景下的人物命运

《登春台》的结构与一般长篇小说不同,小说共分四章,每一章都以人物姓名为题,叙事也围绕该人物展开。前三章分别写到三位小镇青年: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他们都从各自的家乡走到大城市,最终聚集到了同一家公司,也就是第四章主人公周振遐任董事长的神州联合科技公司。从物质层面来说,他们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这样一群人,却各有各的精神问题。

沈辛夷有来自原生家庭的创伤:强势的妈妈、体弱的爸爸、扶不起的弟弟。在重男轻女家庭中成长起来的沈辛夷缺少家人的关爱,因而对原生家庭,特别是对自己的母亲,心怀怨恨。但她又难以斩断这种精神联系,家里需要帮忙时她都会尽力。她的埋怨、愤懑、纠结与煎熬,使她离快乐很遥远。假如用一个字来形容沈辛夷的精神特点,“悲”应该最为贴切。

陈克明是一个紧跟时代潮流而动的人。有钱挣的地方就有陈克明。他前后换了很多份工作,创业成功过也失败过,好在最后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结果,接管了周振遐的公司。他对发家致富极度渴望,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却从未停下追赶时代的步伐,他的心绪基本可以概括为“赶”或“忙”。

窦宝庆选择背井离乡,和他身上背着一条人命有关。他的姐姐遭到了性侵,因此含恨自杀,为给姐姐报仇,他亲手杀了性侵姐姐的人。他的父母在沉默中接受了这一切,两代人虽心照不宣,却无一不忍受着精神折磨。他擅用刀,说起如何屠宰牲畜时话多得反常,但绝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身上有着杀人犯的寒意,就像刀锋一样“凉”。

周振遐是神州联合科技公司前董事长。作者花了很多篇幅描写他的住宅,包括房间布局、家具陈设,特别是他的花园,介绍了其中各式各样的花卉草木。他明明什么都不缺,却好像什么都没有。他极度渴望安静,管理着一家大公司,对社交活动感到厌倦。他周身弥漫着一种失落感,仿佛找不到人生的意义。总体而言,周振遐的情绪离不开“忧”和“愁”。

小说中人物经历与其精神特点的对应,呈现出类型化特征。这里的每个人都象征着一群人。上述人物可以分别看作:因原生家庭而悲哀的人、爱折腾好打拼挣钱的人、犯罪后气质阴冷的人、身居高位内心却忧郁孤独的人。许多人物和经历,在小说中存在镜像人物和情节。譬如沈辛夷和窦宝庆那位早逝的姐姐同样在学生时代遭遇了性侵害,就连案发的经过、场景和细节都存在惊人的相似。再譬如沈辛夷曾梦见母亲与情人幽会,可她不能确定自己对该场景的记忆究竟来自梦境还是现实,而小说第四章,周振遐确信妻子曾带着儿子和情人见面,并认为儿子的情感障碍也是由此而来,这和沈辛夷的经历构成呼应关系。此外,陈克明的岳母分娩那天没有等来自己的丈夫,周振遐的妻子也是一样。这不禁令人想起小说开头,作者借周振遐之口说的那句“在这个彼此模仿的尘世上,别人也是自己”。[1]

二、失落与迷惘的“进城”体验

上述这些类型化的情感体验,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特征,那就是不安定。沈辛夷的“悲”,陈克明的“忙”,窦宝庆的“凉”,周振遐的“忧”,都是阴暗、消极的情绪。小说中找不到一个乐天派,甚至没有一个比较快乐的人。窦宝庆的情人郑元春看起来快乐,实际上只是因为她的话多又密,显得她十分开朗,但是过多的美容项目,以及过于严密的行程安排,都仿佛把她驯化成了一部机器。

小说中的每个人都带着过去的经历和感受以及当下不安稳的心绪生活着。他们都像浮萍一样漂在自己命运的河流当中,没有永恒不变的生活,也不存在颠扑不破的真理,就像沈辛夷和窦宝庆要拼命逃离自己的故乡,陈克明和周振遐则要奋力追赶时代的风潮,他们各怀心事,却做出了相近的选择。对他们而言,或许只有变化,才是唯一不变的生活真相。

人物变动不安的心理,呼应着他们所处的快速变化的时代、社会。格非如何在小说中呈现时代的快速变化?一个明显的策略是,通过人物从乡镇到都市这一统一的生活路径,勾勒出城市文明快速发展而乡土文明日趋失语的社会总体轮廓。不论是为了逃离乡镇的灰色记忆,还是自觉拥抱城市文明,本质上都是用行动回应了时代的召唤。四位主角的选择,事实上融入了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的“进城”潮流。“进城”指的是人们从家乡来到一个经济更发达的地方谋生存、求发展。除此之外,在精神层面上,“进城”还对从欠发达地区走来的人产生了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城市所象征的发达和文明,代表了新的生活和希望。然而,在城市中,周振遐、陈克明等人内心的不安与迷惘,或许多过期待与幸福。面对城市物质文明的快速发展,小说人物似乎还未完全做好思想上的准备,他们在空间和行动上融入了城市,而在心理上却仍与城市文明保持距离。关于这一点,只消看小说人物的精神症候,就很能说明问题。作者对精神富足与物质生存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反思,思考如何在物质发展的同时寻求社会精神的进步。

经济的快速发展使新事物层出不穷,旧事物转眼间被淘汰,这一点在陈克明丰富而坎坷的创业经历上表现得最明显。小说接近结尾处有这样一段话:

“在过去的生活中,存在着真正意义上的、赤裸裸的、让人难以承受的‘坏’,也存在着不容辩驳、完满如期待的‘好’。而在今天,我们既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坏’,也谈不上什么确凿无疑的‘好’。……在过去,如同时序周而复始的变化一样,世界的大钟摆,通过兴盛和衰败的治乱循环,来调整自己的呼吸和节奏,到了今天,这种循环让位给了共时性的简单叠加,‘好’也悄悄地让位给了‘多’。旧的尚未逝去,就来了个新的。一件事被宣布完结,仅仅是为了让另一件事发生。……无论是人还是宇宙,都成了浮泛无根之物。”[1]

所谓“好”与“坏”的意义不再明晰,“好”让位给了“多”,人们追求更多的是发展的速度,而较少过问价值,也不再看重意义。在作者眼中,近几十年的物质发展出现了许多同质化的事物,这使得人们面临“乱花渐欲迷人眼”般的困惑和迷惘,与之紧密关联的,则是价值与精神的失落,用格非另一部小说《春尽江南》中绿珠的话来说就是:“这个世界的贫瘠,正是通过过剩表现出来的。”[2]格非关心人们该如何在“过剩”中,安放自己的内心,寻求精神的安宁。

沈辛夷的母亲是一个事业心极重的女人,她去过很多地方,换过许多工作,为的就是赚更多钱。她很少过问沈辛夷的生活、心理状况,连自己吃的苦恐怕都早已忘记,在她眼中,没有什么是比挣钱更重要的事。她活得如此用力、如此辛苦,可她最终得到了什么?她心如枯槁,女儿也因为她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有的折磨。陈克明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被物欲裹挟着前行,忙碌半生,脚步飞快,却顾不上深爱自己的妻子,最终也失去了她。

格非试图说明,物质的发展并不一定导向精神世界的富足,也有可能催生出过剩的欲望,带来精神上的贫瘠,人们来不及,或者根本不愿关心内心积压的情绪,就追赶着时代大潮而去了。在追名逐利的过程中,抛弃了精神追求,而成为物质的奴役。但物质与名利不是人生的全部意义。无功利心的精神追求,譬如对知识、情感、美的渴求,又譬如渴望实现自我价值、向往内心的安定富足、享受与人交往的乐趣等,同样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格非警惕物质发展过程中给人带来的精神失落的问题,并在小说中给出了自己的思考。

三、“此心安处是自然”

在物质需要被大大满足之后,为什么人们的精神似乎出现了更多问题?人们该如何安放自己的灵魂,寻求精神的安宁?格非并没有在书中给出具体的解决方案。但值得注意的是,《登春台》中有关自然环境的描写常常透露着安定和谐的气氛,这与人物不安的心绪形成了鲜明对比。

作者写了周振遐院子里的花草,也写了他小时候从家里到竹林寺的那一段路,如何走走停停,如何在田畴间穿行,给人一种快乐自得、安定优容的感觉。与之相对应的,是他遇到蒋承泽后追赶时代大潮的慌忙感。周振遐童年时从家里走到竹林寺的那一段路,还有和蒋承泽滞留“展新号”客轮时关于茯西村的交谈,是多年以后他时时反刍的回忆。前者象征着人与自然之间原始的、和谐的、安定的关系,后者则意味着新兴的城市物质文明给边远村镇注入了新的力量,同时也带来了新的挑战。沈辛夷童年住在笤溪老屋时,能够在各种自然的声音中安然入睡,而现在,“人为的、嘈杂的、无孔不入而又不能被无视的声音,成了她每天必须面对的炼狱”[1]。

不光作品中流露出亲近自然的情感倾向,格非本人也是如此。他在一次访谈中提到,自己有一年回家发现,小镇经济发展很快,村里人也为这种发展而感到自豪。可是后来每一年回家,“没有一次、没有一分钟能看到蓝天,呼吸到稍微清洁一点的空气”,他说“如果我要在家里待上三天,就需要强大的意志力”[3]。格非看到了人与自然关系在短短几十年中发生的巨大变化,他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以及人离自然越来越远的现象感到忧心。这可能也解释了为什么格非在描写自然环境时,常常令人感到安定,散发出从容的、镇定的气质。他认为,大自然的逐渐缺席,也许是现代城市居民精神问题的一大诱因。要知道,小说中人物从乡镇走入城市的过程,同时也是逐渐远离自然、远离土地的过程。而他们并没有在城市找到心灵的皈依,相反,他们内心的不安从未止息。或许对格非而言,回到乡野,回到花草树木之间,回到与人类相伴千百万年的自然中去,是缓解这种不安的一个可靠途径。

事实上,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与自然、城市的关系也处于变动之中。那个人人下海经商的20世纪90年代,似乎走出大山,走出乡村,走入都市,走向更发达的地区,才是每个人的愿望。然而,如今的都市居民却想要逃离工位、办公室和高楼大厦。

《登春台》表现出对都市生活的厌倦,过分追求物质满足后精神的失落,以及对大自然安定气氛的亲近和向往,都可以看作格非对人与自然,或人与城市关系的探询,也都可以从精神史角度作出某种解释。

今天,逃离都市的人选择接受旅行过程中的不便乃至危险,正如在过去,逃离乡村的人选择直面都市生活的动荡与考验。人对此岸失望,势必要对彼岸产生向往,就会不自觉地甚至有些盲目地美化彼岸。可彼岸真有那么好吗?恐怕也未必如人们所想象。彼岸是否真有那么好,其实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彼岸持有美好想象,因为此岸的生活总需要一些精神支撑,哪怕偏离实际也不要紧,否则,人就要步入进退失据的可怕境地。对自然的向往也好,对都市的向往也罢,都或多或少地具有某种精神史意义。

四、结语

格非在小说里对此岸的忧伤写得多了些,彼岸的美好则写得少了些。好在他在附记中为每个主角都编织了一个虽谈不上圆满和安稳,但远比正文温情的结局,暗示着坚冰的融化、期盼的降临、旧情的放下和怨恨的消弭。他让自己笔下的生命向前看,继续走,将过去的痛苦与不安凝定在过去的时空里,给所有人以片刻的安宁。

参考文献

[1] 格非.登春台[M].南京:译林出版社,2024.

[2] 格非.春尽江南[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

[3] 格非,张清华.如何书写文化与精神意义上的当代——关于《春尽江南》的对话[J].南方文坛,2012(2).

[4] 王一宇.感官叙事与记忆迷宫——评格非《登春台》[J].当代文坛,2024(3).

[5] 颜水生.《登春台》与新时代长篇小说的创作特征[J].扬子江文学评论,2024(1).

(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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