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生命绽放光芒
2025-02-27刘濡朱波
陆莉娜,汉族,江苏苏州人,1936年12月出生,1949年5月入伍,1954年退役,1956年入党,离休前为中国协和医科大学暨中国医学科学院(现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社会科学系主任、生命伦理学研究中心主任,教授。现任北京东方生命文化研究院院长、副理事长。曾获评北京市优秀教师,北京市社科系统先进个人。

“生命包含着很多文化,比如,生命意识、生命关怀、生命质量、生命价值和生命尊严,都是生命文化中的重要内容……”近90岁的陆莉娜接受采访时,面带微笑,态度温婉。谈到生命文化,她兴致盎然,讲起自己的故事,却淡然从容。
一
1936年12月,陆莉娜出生于江苏苏州一个知识分子家庭。1949年5月她在浙江金华上初一时,解放军来金华征兵,受两个已经入伍的哥哥影响,她也光荣入伍,成为第二野战军军事政治大学三分校学员。
3个月后,陆莉娜被分到了3兵团文工团,先随部队参加了解放重庆的战斗,后又赴西南参与剿匪。
1951年3月,作为12军36师文工队队员,陆莉娜随队跨过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
战场上,陆莉娜是战地宣传员,也是救护队队员。一次,她跟着文工队来到一个坑道。低矮狭窄的坑道里,军医正要给一名受伤的战士做手术,但是医疗队没有麻药。为给这名伤员鼓劲并转移他的注意力,医疗队员与文工团队员商量了个办法:医生做手术时,由文工队员跪在手术台旁,轻声吟唱……动听的歌声中,手术顺利完成。
陆莉娜目睹一个个战友倒下,有的刚刚还在欢呼战斗的胜利,有的正在总结告捷的经验……但几分钟后,就变成了一具具没有生气的残躯。每每救护伤员、打扫战场、掩埋死去战友遗体时,看着一些战友遍体鳞伤、面目全非,她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一次激烈战斗结束后,陆莉娜和战友们一同清理战场。一片硝烟与废墟中,突然发现一名战士尚存一丝气息,陆莉娜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怀里。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与那名战士的生命紧密相连。
那名战士努力睁开眼睛,看了陆莉娜一眼,断断续续地说:“幺妹(四川方言),我不行了,不要救我了……”接着,他指了指身边一件墨绿色的雨衣说:“如果可能,请帮我找到妈妈,把这件雨衣交给她。”
那名战士再也说不出话来,躺在陆莉娜的怀里一动不动。他的脸庞那么年轻,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陆莉娜紧紧握住他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他已经无法挺过这一关,便不再打扰他,只让他安然地躺在自己的怀里。大约3分钟后,那名战士牺牲了。
那件墨绿色的雨衣,看起来像是那名战士的战利品。陆莉娜抹去眼泪,装好雨衣继续在战场上奔忙。她一直记得那名年轻战士的遗愿,战争结束后就四处打听他的家人,却一直没有音讯。
70多年间,无论搬了多少次家,陆莉娜都珍藏着那件雨衣。有时,她会展开雨衣看一看,擦拭一番。有时,她受邀外出上党课,还会小心地展示那件雨衣,把年轻战士的故事讲给大家听,也希望继续寻找战士家人的线索……
1951年10月,陆莉娜从师文工团调到师教导队任文化教员。
1952年6月25日,陆莉娜正在坑道外和副队长张保坤等商量庆祝“七一”文艺节目事宜时,敌人的飞机群突然俯冲而下。在密集的扫射中,张保坤和战友都倒下了,陆莉娜赶紧冲去抢救,结果左手腕部被炸伤,只留下少许的皮肉吊着断手……但她当时完全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咬着牙用右手支撑着身体,艰难地移动着去拖战友们。这时,敌人的飞机又飞过来一顿疯狂扫射,陆莉娜左腿中弹,随后昏死了过去。
醒来时,陆莉娜已经躺在朝鲜人民军医院的病床上。受伤的手腕被接上了,腿上的子弹也成功取出,但手腕和腿落下了残疾。
二
1952年8月,陆莉娜被送回祖国,在黑龙江某陆军医院继续接受治疗。
陆莉娜的左腿伤势很重,由于当时医疗条件所限,伤口很久不能愈合,蛆虫甚至在打着石膏的伤口里蠕动,痛痒交加,让她彻夜难眠。这时若高声大叫,或许能减轻些钻心的痛楚。但陆莉娜没有,实在忍受不住的时候,她就用牙齿狠狠地咬住嘴唇,嘴唇也因此常常被咬破。
窗外皓月微风,归巢鸟儿轻鸣。接受治疗期间,陆莉娜常常陷入对往昔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思考之中:“我将选择怎样的生活?如何活着,才能告慰牺牲的战友?”
渐渐地,陆莉娜的信念越来越坚定:无论如何都要坚强地、体面地活下去。她不仅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一名读者,更曾像主人公保尔·柯察金一样战斗过。陆莉娜觉得,自己就得向保尔·柯察金学习。
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和护慰下,陆莉娜伤愈,于1953年1月转到河北宣化革命残废军人学校学习。
陆莉娜以前是“左撇子”,取物、写字都是用左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不能再用左手写字,只能改练右手。
1954年,陆莉娜退役后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入学后,她因腿有残疾还拄着拐杖,体育课可以免修,但看到周围的同学都是那么健康、有活力,她不想被特殊照顾。体育老师也鼓励她:你还这么年轻,恢复能力一定很强,好好锻炼,身体会好起来!
在体育老师的帮助下,经过努力锻炼,陆莉娜最终丢掉了拐杖,还加入了校田径队,甚至奇迹般地夺得过学校运动会的百米冠军,打破了学校纪录。
“生命在于运动”这句话,在陆莉娜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1958年,陆莉娜考上硕士研究生,继续攻读法律方向,毕业之后,她留校任教。任教期间,中国协和医科大学暨中国医学科学院(现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以下简称“北京协和医学院”)与中国人民大学开交流会时,提及开设医学人文方面的课程。陆莉娜觉得和自己的专业对口,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1976年,陆莉娜调入北京协和医学院工作。
在医学院上医学人文课时,陆莉娜发现,来上课的人寥寥无几,且很少有人能从头到尾认真听完一堂课……怎样才能加强学生们的人文素养?陆莉娜开始思考、探索。课堂上,她旁征博引,用生动有趣的讲课方式,把课讲得有滋有味,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
可一学期80多堂课由一个人讲,毕竟力量有限。过了一段时间,陆莉娜发现,学生们有些听腻了。“如果把全国各领域的知名专家都请来讲一堂课,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陆莉娜又有了新想法。
巧的是,1978年,北京协和医学院与中国预防医学科学院联合进行改革与探索,当时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培养高层次人才的人文素养。
陆莉娜借风扬帆,提出了建立“协和博士论坛”的想法。在国家教委(现教育部)及院校领导的支持下,论坛顺利建成,不仅先期有多位医学专家参与,后期更有经济学家厉以宁,作家王蒙、毕淑敏等各界人士参与。
“协和博士论坛”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也为生命文化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三
1999年,陆莉娜在体检中被查出肝内有占位性病变,“第一次检查完,医生实际上已经提示我了,肝部有一个病变,恶性肿瘤的可能性大,建议我马上住院手术”。
经过慎重考虑,陆莉娜决定接受曾在“协和博士论坛”讲课的一位中医的治疗方案。同时,在康复期接受一位医学教授的治疗方案。
未来实不可知,在随后的“博士论坛”结业式上,陆莉娜进行了遗体捐献登记,准备将生命贡献到底。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治疗后,陆莉娜到医院复查,肿瘤再没扩散也没转移,并一直带瘤生存至今。
2003年,陆莉娜被批准离休。2005年,专门从事生命文化研究的科研机构“北京东方生命文化研究所”诞生。2018年,研究所升级为北京东方生命文化研究院。作为创始人之一,陆莉娜一直任研究院院长。
近些年,陆莉娜持续专注于生命文化研究,在生命文化学科建设和传播方面做了大量奠基性的工作,编著、出版多部著作,举办多场生命文化学术活动……
说起什么是生命文化,陆莉娜以家里养的许多花草为例,她说:“你看我的那些植物,大部分都是别人不要的,有的还是我从垃圾桶中捡回来的,我平时就给它们浇浇水、施施肥,这也算是‘临终关怀’吧。其实生命文化也包含对植物、动物——自然界的所有生物的照顾。”
陆莉娜觉得,像谈论生一样来谈论死,也是一种文明的体现。就像她在文章《我在或不在,爱你如初——亲爱的“肝肿瘤”,我的孩子》中写到的那样:“死,也是人生一个永恒的话题。我希望我自己,也希望别人,在历来被当作人生中最黯淡的这个时候,能最大限度地显示出人的尊严、人的毅力、人的辉煌。”
2024年10月16日,“志愿军老兵帮扶计划”发起人赵波、姚增强、苗清等在北京看望了陆莉娜。作为志愿军老战士,陆莉娜对这个计划很感兴趣,也想为一些有困难的老战友做些帮扶工作,尽些微薄之力。
回想这些年自己走的每一步,作出的每一种选择,陆莉娜颇有感触:“在生命文化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要把‘小我’的生命融入到伟大的群体中去,‘小我’因为‘大我’而存在,也因为‘大我’使得‘小我’更具生命力和人性的光辉。”
(朱波为《当代医学》杂志社副社长、副总编辑)
编辑/李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