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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日

2025-02-25游利华

特区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桑桑立夏秋分

从女生宿舍区出来,他们几个人擦过手边的音乐厅,去了教学楼。保安问是不是陪同报到的家长,田秋分点点头。保安接着侧头问后边的人,秋分边往前走边流利回了句:“谢谢。”

校园很是热闹,一个普通的周六,恍惚盛大的节日。到处都是条幅,红布上横着白色的正楷大字“欢迎新同学”“新征程新人生”……雨棚沿宽阔的主干道弯弯曲曲排出一长溜,人群如流动的液体四处漫溢,中间夹杂黄的蓝的气球、白的黑的机器人。田立夏找到妹妹田秋分时,她正跟比她矮半截的机器人说话,不知机器人说了句什么,逗得她和旁边的女儿桑桑笑得腰都弯了,围着机器人又是拍照又是合影。

教学楼占地面积很大,L形、高达十层、红窗白墙,安静伏于一圈高大浓密的黄葛树内。人群如蚁团涌动,都是来参观的,几部电梯拖拽着挤得变形的身体不停上下,他们等了一会儿,张望几眼,干脆推开旁边的防火门爬起了楼梯。梯子比普通楼道陡,也高出不少,才爬得两面,初未就听见丈夫田立夏的喘气声,呼哧呼哧,乱且急,像宽阔的楼道内闯进一头老牛,随着老牛一呼一吸,似乎整个楼道都在微微晃动。

“从这进去看看吧。”前头的秋分右手一指,不看后面的人,自己已经拐出楼道。提出首先参观教学楼的,是秋分,立夏和初未本想直接上女生宿舍楼瞅瞅,秋分却让他们等在一楼大堂,说先去看能代表一所学校的教学楼。

一大早,田立夏就起床出门去高铁站,秋分今天带桑桑来新考上的大学报到。他一夜没睡好,秋分和桑桑却双眸闪闪,脸庞也闪着白光。“老哥,你接完我先回去补个觉,下午和嫂子来学校找我们。”

现在就是下午了。见兄嫂前,秋分还给自己补了个淡妆,若隐若现的腮红配上闪亮的双眸,盘发,黑长裤搭配方领白衬衫——一如往常的打扮,也不知她穿成这样在三十几的温度里热不热,可她还是那么漂亮年轻,从初未嫁入田家至今二十年,秋分仿佛被时光刷上一层防腐漆。

没想到教学楼内部更宽更大,由几幢楼衔接交错而成,参观的家长学生并不算少,散入偌大的楼内,竟然宛若小鱼投塘,连声响亦隐隐约约。走廊牵引着他们踱过一间接一间并排的教室,教室也多数大得出奇,木质隐藏式吊顶、木丝吸音板墙、带小桌板独立套椅、统一中央电教平台。秋分站在印花防晒窗帘边,眺望外面的楼和不远处的山,转过身,女儿桑桑正好奇地研究电教讲台,秋分迟疑了一下,没往那儿去,慢慢走到一张套椅前,坐下,两肘内扣置于小桌板上。

立夏和初未看完电子课表,兴味盎然地欣赏起了黑板报。大学生果然不一样,长长的板壁上全是他们的画作,夸张版的动画人物加上网络用语,让人忍俊不禁。两人指指点点看到三分之二,听见秋分清亮的嗓音一字一顿:“新能源2班吴彦,已轮值,6月25日。”

秋分是老家那座古城一所小学的教导主任,除了嗓音清亮悦耳,普通话也标准,不论说任何话,都像在朗诵。

“妈,你念错了,是新能源3班。”桑桑调纠正道。立夏和初未便齐齐望向正前的白板,上面唯有这一行字,缩在右边角落,确实,那个“2”脚板长出截短短的小尾巴。

秋分不好意思地笑,竟有点少女的羞涩。“新能源3班吴彦,已轮值,6月25日。”收起笑容,她又字正腔圆地念了一次。

这所大学是田家兄妹共同选的。两个月前高考分数出来填报志愿,立夏特意回了趟老家。秋分虽说做了二十几年小学老师,但对大学一无所知,丈夫跟她一样,周围也没合适的可问之人。但她和丈夫有个共同愿望,去大点好点的地方,沿海城市最好。立夏笑,你们不要求,也必须往大点好点的沿海城市报啊。煎熬几天,这所位于深圳的大学被放在第一志愿,秋分让女儿填了师范专业,早在两年前,她就想好了女儿未来的路。

照桑桑的分数,踮踮脚可以够得上北京那所著名的师范大学,但秋分觉得深圳这所大学更有性价比,有更长远的未来。初未听到立夏在电话那头说起,鼻子一哼笑了:“更有性价比?她是听网上的教育博主说的吧。”

秋分从未来过深圳,二十年前举家从村里迁入古城后,田家老小都来过,但秋分没有,每年寒暑假,除了去外地培训或者开会,她不爱出门旅游,宁愿宅在古城和闺密喝茶约饭。初未直觉她不喜欢自己,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记忆中的秋分,仍是二十年前第一次来古城的模样。晌午灼亮,秋分脸蛋红扑扑地从学校赶回来,长圆脸上凝着浅浅的微笑:“嫂子,你和我哥是大学同学吧。”初未犹豫两秒避开她的目光:“我俩是他刚去深圳时认识的,他凌晨出来买啤酒,那天正巧我看小卖部,一通瞎聊就聊到了天亮。”

要是秋分能来深圳玩几天,就有时间带她好好逛逛也能慢慢聊聊,那她一定会对自己有所改观。初未想。哪知两年前回古城,秋分出乎意料邀请她去家里,就是那天,初未和秋分的距离又远了一分。

饭,是在秋分家旁边的万达广场吃的。初未本想找家路边的本地特色菜,打量一圈没寻见。七月正午的太阳晒得人皮子火辣发痛,于是随便选了她常去的万达广场的连锁湘菜馆。饭毕,秋分带她去家里拿东西,电梯内,唯有她和她两个,逼仄的空间内,能闻到彼此身上洗发水、沐浴露的气味。无处可逃,死鱼眼样的灯光又白又硬,初未僵着身子贴住厢壁,努力控制眼珠不要乱动,不想秋分却突然转过头,眉头微蹙,目光聚拢盯了她一眼。

“嫂子你有点变样了,眼皮变双,脸小了。”也许是职业习惯,带点教导主任的口吻。

当头竟是这一句!初未顿时慌急,恨不得把自己的脸扯成宽屏电视,再拿两根牙签撑平眼皮。她低了头,嗫嗫嚅嚅道:“没有吧,那可能是人瘦了,脸小了眼皮松弛。”半年前她割了双眼皮,又打了个消除咬肌的瘦脸针,就是常规简单的美容项目,可到底动了刀,最怕人盯着她的脸看,尤其秋分这样的熟人,别人都是夸她漂亮了,秋分却能直接指出变化。

“不像是瘦了。”秋分又飞她一眼,冷的,薄的,像细小的刀片。初未没再解释,尴尬笑笑装作整理衣服。

凶猛的阳光四处撒泼,他们沿着树荫溜达,绕到学术楼,又弯到实验楼,楼前都戳着闲人免进的铁牌子。穿红色马甲的学生义工热情地给他们指路:您好,前面是大运广场,右边网球场旁边是图书馆……

校园很大,楼幢都包上设计奇特现代感极强的白色金属外壳,可无须细看,便知道是些上年头的旧楼,有丝丝缕缕的阴霉气自隙缝里渗出,阴森森如空调渗出的冷气。立夏和初未从没来过这所跟深圳几乎同龄的大学,立夏在万里之外的北京求学,初未读的,是距此三十几公里的一所职业学院。行至岔口,立夏叉开双腿站定,目光穿过网球场,咳的一声,气重声厚地道:“去图书馆转转吧,书香气才是大学的灵魂。”

图书馆大门如一口深井,几个人跨进去,沁凉的冷气顿时让内脏都洗了番冷水澡。相较教学楼,这儿人更多,大部分是学生,却静得宛若空无一人,一、二楼大堂座无虚席,只得往上走。刚跨上三楼平台桑桑就兴奋起来,一路小跑向前方的“中文与文学馆”。

立夏登上最后一级阶梯,伸长脖子换气:“我,最喜欢,泡书馆,我们学校有所,近百年的馆,据说以前是个上书房,就是常抢不到位。”秋分转过脸拿眼打量四周,这座图书馆不单有八九层楼高,占地也十分霸气,每层楼两边的大平台摆满学习用的桌椅,比古城的市立图书馆还大。她扭头对立夏莞尔一笑:“那你以后可以来这儿,门口写着周末社会人士也可以进来。”立夏也看出来了,这座图书馆豪气得吓人,馆里还配备了全新智能系统。他操起双手跨进文学馆,没直接回答秋分的话,而是觑了觑眼睛,睃视一圈道:“我喜欢泡图书馆还有个原因,那个年代……”话没说完,初未哼一声,撩起眼皮瞪他:“怕是有漂亮师妹吧,你们那儿不是有个著名的中文系?”立夏立即做出个惊讶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的!”初未翻个白眼没答话。实际上,备考研究生那年一起泡图书馆的,确实有个师妹,坐在立夏前面三排的位置,清瘦白皙,低着头。可立夏从未看过她的正脸,她不上厕所也总比立夏去得早走得晚,如一尊固于座位的雕像。

有伏案的人看了他们一眼,四人不敢再言语,于是,散入直顶天花板的书架丛林。书极多,要是倒下来,定会砸死人。初未认真看那些书脊上的名字,发现大部分书似曾相识——是她大学那所图书馆有的。她抽出其中一本《现代散文选》,书页被无数双手翻得卷起毛边,有人用铅笔画出精彩的句段,她好奇地读起来,竟然是她也喜欢的一篇。

图书馆出来躺着条宽阔的主道。秋分和桑桑走在前面,立夏跟在后面,帮桑桑提着印有鲜红校名的麻布资料包,初未边走边想,明年女儿田苗考大学,要是今天没去学校,她该跟着来玩玩,这地方比想象中还要漂亮。

早上为接秋分立夏没跑步,看上去,似乎比平时胖发了一点,他每天至少跑五公里。前年出于某些原因从一直就职的公司离开,那之后有人给他介绍过两次工作,但立夏并没有再工作。获得自由后,他开车往东南西北各地方跑,脖子上挂一部又大又重的单反相机。一年后,像是跑累了,他不大出门,买来一堆养生和医学方面的书,照着休养治病。当然也看医生,他身体一直不太好,原先工作繁忙没觉出,一休息,那些大病小病,就如夜间的鬼魂,咿咿呜呜全飘出来。奇怪的是,这两三年,立夏的病越治越多,从起初睡眠差这一种,到现在痛风、胸闷、头晕好几种,那些病,不单在他身体内扎根,还生出了“孩子”,连医生都解释得支支吾吾。于是,立夏决定跑步,起初跑得短,慢慢越来越长,这一两年,他竟然参加了几个马拉松,抢不到深圳的马拉松赛名额,就跑到附近省市去。拉开他的朋友圈,基本是关于跑步的。

一、二、三……初未在后面数立夏的步子,当然,在心里数。这段时间越发明显,右脚先迈出,接着身体微微上抬,带起左脚紧跟拖上前,蹭到右脚前的地面,一、二、三,重复,似乎有点瘸。是半月板磨损。半年前的某天,立夏跑着跑着,双腿突然面条般软下来,要不是初未扶他,差点回不了家。腿还得治疗,立夏自己也这么说,针灸、按摩、气蒸、超声波,每天你方唱罢我登场。

路上树荫的影子淡了不少,绕过主干道,又看了学生活动中心和体育馆,穿过荔枝公园拐到湖边,秋分撑撑腰说走累了,几个人也松了身子,就在人工湖边坐下来。

湖边环有一圈石椅,肥硕的芭蕉和柳树挤靠着石椅,正是蕉叶舒卷、垂柳依依。从后面的荔枝林拂来的风,擦过人身,搅动水面,再拍拍草梢,在蕉叶垂柳间翻几个跟斗,把夹着水汽草香的气味直往人窍孔内灌。湖边很是热闹,有学生在喂天鹅,桑桑也掏出包里的零食丢向湖心。“这个地方不错。”秋分撩起汗湿的额发掖到耳后。“风水不错。”立夏微仰着头,一片肥大的芭蕉叶屋顶一样阴着他。细风又自湖面拂过来,激得方才走出的汗珠猛地皱缩,人脸都小了一圈。清澈的湖水,完整清晰地照见天空的云、地面的人、树、草、楼——仿佛有另一个世界,一时间,宛若海市蜃楼让人分不清实与虚。那水中,也有四个人坐于石椅上,活脱他们的模样。

太阳走了一天,终于露出疲态,蔫答答地挂在山坡上的树杈间。又吹了几阵风,立夏支起背:“去吃饭吧,吃完去别的地方走走。”

校门口对面有家看上去挺干净的砂锅粥,秋分说:“你们喝粥吗?”立夏顺着她的目光扫一眼:“吃这干吗,带你们去家有代表性的粤菜馆,一定得尝尝。”秋分又说了两句,问桑桑肠胃舒服点没,自昨天出门,她就说肠胃有点不舒服,定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吃多了。桑桑转转眼珠不表态。立夏挥挥手:“粤菜馆里也有粥,那些蒸菜老火汤,比砂锅粥更养胃,当然也更好吃。”一听有好吃的,桑桑双眼亮了两分,秋分怜爱地抚她一眼,笑道:“那就听我哥的。”

菜上得层次分明,不快不慢。先是五指毛桃龙骨汤,次是白切鸡、烧鹅,再是焗鱼头、清炒菜心。从坐下来那一刻,立夏的话明显多了,又是烫碗又是泡茶,每上一道菜,他都要认真介绍:“广东人讲究喝汤,他们能煲出全世界最好的汤,注意到没,肉菜没有作料也没有配菜,不像咱古诚,辣子鸡得改名辣子里找鸡。”一句话把秋分逗得扑哧一笑,埋头猛吃的桑桑也抬头笑。立夏夹起一块白切鸡:“这个菜我最喜欢,八分熟,带血的才嫩滑爽口。”初未也夹了一块白切鸡,觑着眼上下查看。

“没有鸡啫喱。”她说。

立夏在给对面的秋分说明姜油和酱汁的区别,初未又咕哝了一句:“这鸡一般,没有鸡啫喱。”

两年多没来,这家餐馆重新装修了,立夏以前公司活动有好几次来这儿,不过,没点过这道菜。“什么鸡啫喱?”立夏有点蒙,将一块蘸满姜油的鸡肉送入秋分碗内。“正宗白切鸡皮与肉之间会有一层皮冻。”从小爱吃鸡的初未开始做科普。

立夏手一挥,没理她,继续介绍炒菜心,菜心要去叶去梗取中间最嫩的两寸热油快炒。秋分微笑着点点头,笑容像焊于脸面纹丝不变。她并没有转头,而是一直看着对面的立夏,将一大块鸡肉整个塞进嘴里,露出好吃的表情。

脆皮龟苓膏上来时,秋分离席接电话。立夏挑了只最大的给桑桑。十八岁的桑桑,是个胖嘟嘟的女孩,认真看人时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如油亮的荔枝核。“桑桑,你来这儿读书就对了。”立夏咳一声,放下筷子。两束清亮的目光立即射向他。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听见桑桑说:“我妈说这儿的师范专业不错。”

“你妈也是听别人说的,说不定你读一阵子换专业呢。”他又抿了一口茶,等茶香弥满口腔,再袅升脑门,意味深长地咂咂嘴。

“嗯,我不知道。”桑桑的眼睛睁得更大更圆,像碰到一道没见过的题目,咀嚼的动作慢下来。

“说不定你以后留在这儿呢,谈恋爱安家,大学啊,跟你过去的小学中学不一样。”立夏有点神秘地笑笑。

桑桑停止咀嚼,微微蹙眉盯着碗里的菜。包间门被拧开,打完电话的秋分面带歉意:“学校的事,周末都一天几个电话来。”服务员紧随其后,问茶水间的大茶壶还要不要,隔壁有客人想用,需要的话再找她。立夏示意她拿走。秋分朗声补一句:“谢谢啊。”

一顿饭立夏说的话远远超过吃进嘴的食物,话语仿佛在立夏心里烧了一把火,身体被烧热,需要行走散热。看看铺洒天空的金灿晚霞,他建议去以前就职的公司逛逛,那儿有很大的园林区,花费百亿巨资打造,极富特色难得一见,离得也不算太远。“去市民广场吧,晚上可热闹。”初未建议。立夏已经系好安全带设好导航:“先去公司园区。”

一路少有的顺畅。秋分和桑桑坐在后头不怎么说话,像在认真听导航。相较往常,秋分今天话少了许多,除了下午在校园内,连叮嘱桑桑,也只简短两句,不愧是中心小学的教导主任,声音不高不低、中气十足,语速不快不慢,内容绵密得滴水不漏、沉稳得能搭桥过人。

没想到立夏心里的火很快被一盆凉水浇灭。

车开到园区门口,岗亭内的保安纹丝不动。为保持与园区一致的风格,岗亭是一座二三十平方米大的玻璃房子,亭内,两个保安一个看监视屏,一个坐在长沙发上喝咖啡。立夏按了几下喇叭。“嘀、嘀、嘀”,刺耳的尖叫把保安扎了出来。

“没有通行权吗?”保安年轻英俊,纯黑西装配尖头皮鞋。

“来参观的。”立夏瞥他一眼。

“有预约吗?”保安背着手,又问。

“没有。”

“那不能进。”他正色道。

立夏撇撇嘴:“我以前是里面的员工,你看,我工作证还在。”他弹开前排的杂物盒,拿出一个挂脖工牌。保安依然背着手,拿眼扫扫工牌:“不行,除非有预约,参观不能随便进。”

又争论了几句,一车人才搞清,预约得提前半个月,因为参观的人实在太多,这片园区已经成为网红打卡点,全市乃至全国的人都来打卡。立夏提出给仍在职的同事打电话,保安却说:“不行,除非出示跟工作相关的证明。”

一时都有些扫兴,望望天空,突地暗了几分。立夏说:“上次带同学来这儿,他赶飞机只在外面转了转,早知当时问问。”秋分安慰他:“没事,我们也在外面转转吧。”

于是,开车慢慢溜达。这片园区果然十分宽广,站到高一点的位置能看个大概。占据几个街区,每个街区的景物风格也不一样,唯一相同的,是都有大块大块的萋萋草地,草地绽放成片成簇的花,一条能并行两条游船的小河扭着身子穿行于各个街区,将它们连为一体,河上横跨一座座石桥木桥;河边,散落张张白色天幕,仿佛栖息水畔的白鹤。最美的,还数草地上拱出的幢幢房屋,不高不矮不密不疏,红顶长窗,宛若童话中的城堡。

秋分举着手机拍照,又下车和桑桑拍了几张合影。立夏也拍了不少。

二十几年前,立夏刚来时,公司没有这么大,这些年它不断扩张,大小园区如花般散开于这座城市各个区块,据说还准备往全国进军。当年险些,要不他就留在北京了。公司和学校有合作关系,每年都有招聘会,立夏就是被宣传片里的园区吸引的,他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地方。

又眨眨眼,灯火已然些许阑珊,立夏把车拐进一处貌似公园的地方:“咱们,跑个步吧。”

早上为了接秋分没跑步,今天就缺了一大块。不等秋分、初未同意,他做起热身运动,伸直腿做拉伸。是处小公园,围绕一面不大的湖,铺开几块草地,草地上有一条塑胶跑道。湖前头,倒有一个极宽阔的广场。

“以前有时候休息,我们会来这儿跑几圈。”立夏抬起腿。他竟然穿着跑鞋。

初未和秋分当然是不跑的,初未不爱动,秋分皮鞋西裤不方便,立夏就转向桑桑,要她跟自己跑两圈。

“吃过饭没多久,要不坐会儿吧。”秋分说,看着身边的木椅。

“动一动,两圈没事,坐着她就玩手机。”立夏伸手拉桑桑。桑桑抿抿嘴,回头对秋分说:“那我跟舅舅跑一会儿啊。”

直到一老一少跑出半圈,秋分才扭过头,坐到初未旁边。公园里人多起来,月亮终于冲出太阳光显出牙形,湖虽小,水汽与草气却一点不减,湖边种满蒲草,九月,草们吐出茸茸的白芯,风一吹,无数根细长的尾巴悠扬地摇曳。

初未不知该说些什么,抬起右手,把额头碎发全部仔细掖入耳后,怕它们不听话,再用手掌压了压,然后,头转向秋分,想了想,笑道:“桑桑成绩那么好,田苗可要好好学学。”

“好什么,不如她舅舅。”秋分看她一眼,做出个嫌弃的表情,眼睛里却有笑意。

“那就是我拖田苗后腿了。”初未随口答道,见秋分没回应,有点尴尬地自己笑出声。这时立夏领着桑桑跑过来,向她俩伸出两根指头。“第,二圈。”他喘着粗气大声道。初未和秋分又说了些闲话,渐渐地,桑桑与立夏的距离越拉越远,跑到第五圈,已经落下一整圈,立夏倒回去为她加油,喘得一个字做一句。初未真担心他一口气上不来晕过去。她曾经建议他少跑点,立夏却坚定地反驳:“就是因为这样,才要多跑,更要锻炼。”

还在犹豫,立夏的背影融入人群。湖边人更多了,大部分是从广场那边来的,不知广场那边有什么事,密密站了一堆人。跑到第六圈,唯剩立夏一人,正在纳闷,秋分站起身,听见立夏冲她喊:“带纸巾没,桑桑吐了。”

果然,桑桑蹲在花丛边吐得脸色发白。秋分赶紧掏出湿纸巾帮她擦脸,初未从包里拿出保温水杯,让她漱口。吐得不少,晚餐被吐得差不多了。立夏不安地说:“都怪我。”又问桑桑感觉怎么样,要不要上医院。秋分摆摆手:“不用,小孩子来得快也去得快,喝点水,休息一会儿就好。”初未听着,感觉她话里明显有怨气,音重了,尖了,急了。

立夏到底是个理工男:“没跑多少啊,最多两公里。”挠挠头,又问,“桑桑是不是很久没跑步了?”“跑什么步,她高中三年就前一年早上跑个几百米。”秋分快人快语。“难怪跑这么点就吐了。”立夏竟松了口气,咧着嘴笑。

原来广场上那些聚集的人在等表演。他们四人坐好没一会儿,只听“轰”的一响,几架无人机冲飞上天,刺破厚暮的同时,也摁亮开关——广场四周二三十幢高楼同步开启灯光秀。

“运气真好,赶上咯。”立夏兴奋地冲天空挥挥手。这一带属于高新科技园,不定时有无人机表演,立夏曾经拍过视频给初未看。

无人机在天空滑翔,灵活地上下翻飞,组合成花朵形状,又突地散开,转两圈,聚作一只凤鸟,拖着五彩长尾起起伏伏,翥翔于烂漫花海之中。春花随凤鸟翅膀拖带的阴影变幻,由桃红夭夭,变为夏荷静秀,变为秋菊怒绽,再变为冬梅傲雪。科技园有许多摩天大楼,白天它们看上去像变形金刚,穿着蓝的、银的、黄的玻璃或金属外衣,晚上,外衣流光溢彩幻化奇异,把它们装扮成妩媚的妖。

“哇,哇,哇。”桑桑连连惊叫,确实,几百架无人机在天空旋舞,几十幢摩天大楼在地上争艳,人体内每一个细胞都会被它们点燃。

“可以用来拍《西游记》的天宫了。”秋分举起手机录像。

初未没拍照,也没站起来,依然坐着。远处灯光映到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光影斑驳。

有一段时间,她在科技园这边摆摊,那时他们一家还住在立夏公司附近一套二居室内。初未没开始记事的时候,就跟随父母从粤北山区迁来深圳了。父母在本地村口摆摊,后来买了间小铺面,开成日杂小卖部,现在那个店铺由弟弟继守。初未则自毕业一直辗转于各大写字楼,销售、文员、市场助理,无非打杂的工作。渐渐干得越来越没意思,时间亦不自由无法照顾家中,于是,也在路边支了个小吃摊。生意最好的,就在这科技园,那些写字楼内下班的年轻人,围在她的钵钵鸡摊前,抓起沾满红油的肉丸、腐皮、土豆片就往嘴里送,两三个小时,能超过以前一天的工资。等客人的间隙,初未就盯着园区内那些摩天大楼发呆,最喜欢的,是一幢飞碟状的高楼。曾经,她投过简历给里面的公司,自然没有回应,初未想,要是她不是那所职业学院毕业,兴许会有回应。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立夏领着桑桑先回家,初未和秋分去小区门口的药店买药。

听完描述,穿白大褂的女店员说:“水土不服,又吃多了上火油腻的东西,小事,吃点药就行。”她低下头,从货架上扒拉出两盒药。

秋分仔细地看盒上的说明,看过一遍,给初未再看一遍。“消食疏肝,清热解腻。”初未读出声,将额前头发全部拢到耳后,将药递回秋分,“试试看,不行再换个。”秋分盯着她。初未不自觉地侧过头,装作看货架。今天她特意扎了个干净利落的大光明马尾,镜中,脸比平时大了一倍,眼皮也贴了撑宽皱褶的透明胶。秋分的注意力却仍在药上,又看了看,走向收银台。

“三十八。”女店员举起扫码器。秋分抢在初未前头付了款,拿上药,道了声“谢谢”就向小区大门去。两个人,肩并肩腿挨腿。走着走着,初未没忍住扑哧笑了:“刚才不用谢她的,买她的药,她该向你道谢。”她发现秋分的口头禅就是“谢谢”,每次说这两个字,她都会点点头,表情严肃,像在表明什么。

“哦,有什么关系,又不会少块肉。”秋分抬起头,弹她一眼。

“太礼貌没必要,没必要却要,反而显得冷漠了。”初未低头轻声道,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这么多。

“哦,是吗?”秋分慢吞吞瞥她一眼,脸瞬间拉长了。

竖式客厅直荡荡通到阳台,一推门,便见立夏坐在沙发上手拿按摩器往腿上按,桑桑歪于另一头看手机。

秋分沉着脸,朝内看了几眼,目光扫描仪般随墙左拐右拐,顿了顿,扯开嗓门道:“怎么不在门口做个鞋柜,主要是能当照壁用,你们这厅又大又直,连着走廊和几个房间,该避避讳的。”她操起标准的普通话,嗓音又亮又直,如一辆推土机嘎嘎碾过。初未拿出新拖鞋给她换上,期期艾艾答:“你哥说当门摆鞋柜显得乱。”“哪里会乱?那种封闭式上面带鱼缸的,好看得很。”秋分趿上鞋步入客厅,举起双手比画道。

立夏笑笑,丢开按摩器拧开一瓶活络油往腿上涂抹。厅里空出的地方放满了中药包、按摩仪、泡脚桶、各种精油……厨房冰箱内,也搁有药和保健品。

“哗!”在厅里逡巡的秋分突然抬手利落扯开窗帘,“哗、哗”左一片,右一片,“嗐,你们这屋里药味好浓,我闻不惯,怎么不爱开窗帘呢。”她抽抽鼻子。

擦完油,立夏带她参观自己的家。房子有八成新,两厅四居室,前些年卖掉那套二居室换置的,位置还算可以。

初未钻进客房,把早上新换的床单又抻了抻,用力拍松枕头,喷洒空气清新剂时,听见立夏粗门大嗓地说:“这是书房,现在归我咯。这些书是我新买的,打算一年内读完。”他指着木质书桌边一沓装帧相同的书——《诺贝尔文学奖精选集》,能有几十本。他又翻翻桌面摊开的书看向秋分:“这本书听过没,写得真好。”见秋分有点发蒙,他笑:“萧红的《呼兰河传》。”秋分不解地别过脸,打量环墙的两排书柜,花花绿绿的,书之外,摆着不少小玩意,另一面白墙,挂了幅铺盖大半面墙的中国地图,地图上插着许多小红旗。

“高中必读课外书。”桑桑悄悄捅捅秋分,目光从《呼兰河传》移到她妈不解的脸上。

重新转回客厅,立夏揭开一支药浆哧溜一下吸尽:“我现在忙得很,上午跑步,下午看书,晚上养生。”他朗声笑道。秋分干巴巴地挤出一抹笑,皱着眉头,初未注意到一进屋,她就一直微微皱着眉。

吃过药喝下一大杯热开水,桑桑泛起困意,先入房睡觉。初未又烧来一壶开水,立夏摆好茶具,三个人坐到饭桌边喝茶。家里有新买的铁观音,立夏要泡,秋分从包里掏出一个小袋:“尝尝我这个茶,从古城带来的,味道非常好。”

随着滚水一点点催展叶芯叶片,茶香徐徐弥漫袅开,很快,整间屋子都充满茶香,浓稠的香气把屋与人厚厚地罩住。

说了几句闲话,无非桑桑大学要注意的事,国庆节秋分夫妇结伴来深圳游逛。一杯热茶下肚,秋分的笑意洇上来。

“秋分,怎么才能把普通话说好啊,我可爱听你说话。”初未给她续了一杯茶,突然转变话题。秋分以前是语文教师,能力强和普通话讲得好,让她终于坐上教导主任的位置。

“我现在在夜市街租了个小摊位,摆摊的人多,不喊生意很难好起来。”初未接着说,“又不准用喇叭,喊几声就没气了,要是能喊得好听洪亮,肯定能占点便宜。”说完瞟了一眼侧边的立夏。立夏嗓门比她大,但他不可能帮她摆摊,有一次突下暴雨,让他来接,他把车泊到百米开外,坐在车里等淋成落汤鸡的初未。

见秋分的脸色随茶香沁出淡淡的红,初未又补充一句:“我有口音,声音又难听,粗厚得像吞了把糠泥。”

“那是因为你用真嗓子说话,大白嗓。”秋分灌下一大口茶,呵呵笑起来,“得用口腔肌肉说话。”放下茶杯强调道,“其实音准不准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吐字清晰完整,这就得调动口腔肌肉,唇齿舌,就像调兵遣将,自然说话好听又不累。”

说起这个,秋分坐直身体,她每天要说许多话,早已掌握不少窍门:“说白了,就是声音气息吐字得结合。”

埋着头的立夏弹起脑袋:“气息?”手里捏着一颗花生米,刚才他把另一颗花生米横在一列蚂蚁中,它们正排队从桌角的零食篮内搬吃的,被花生米阻断了路,只得远远绕行。

“是呀,哥,你说话爱吃字,节奏也乱,字没落地就给你舌头勾回去了,听着憋气。”

立夏若有所思,摸摸喉咙。初未灵机一动:“那你也学学,说不定对你跑步呼吸有改善。”听到呼吸,立夏起了感应,有节奏地一呼一吸起来。

“先来做套口腔操。”秋分端正身体,摆好架势。初未和立夏也端正身体摆好架势,学她的模样,舌头在口腔内转一圈,用力顶住左右腮,洞开嘴,再“啪”地合上,咧唇噘唇绕一周。秋分又找了套绕口令,让他们练习。

“咱们每人讲个故事吧,印象深的,就当巩固练习。”秋分提议,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我先来。”

重新倒了一杯茶,秋分清清嗓子,用她朗诵式的声调说:“今天跟桑桑报到,想起自己以前,还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刚到古城读中师。”她看看立夏又看看初未,“住的宿舍走廊尽头为公共厕所和淋浴房,实际上,厕所和淋浴房在一块,头顶是淋浴花洒,脚下是蹲坑。”喝下两口茶,她面带招牌式微笑,不慌不忙,娓娓道来,“有好几次,我洗澡不小心把肥皂掉坑洞里,当然,肥皂那么滑,别的同学也都掉过,掉下去就捞起来。我就想,怎么才能不掏坑道呢,那里面又黑又深又臭,起先我会缩到角落,使劲压缩身子抹肥皂,可厕所隔间小得起身猛了都能撞墙。”秋分眯眯眼,故弄玄虚地顿了顿,“后来,你们猜怎么着。”见对面两人听得入迷一头雾水,她压低声音,凑近身子,“我就索性站到那淋浴头下,拿扁竹棍穿透肥皂,连竹棍一起握紧,看这小泥鳅这回怎么掉,嘿,还真是再也没掉坑。”

“哈哈哈。”秋分自己先笑了,初未和立夏愣了愣,对视一眼跟着笑起来。

初未抽了张纸巾,擦掉笑出的泪,望望矗满高楼的窗外,一片黑色汪洋大海,海水里,灯火如五彩的鱼钉在半空。“那我讲讲历史吧。”她说,“我很小的时候跟着爸妈来到这里,那时候,到处都是荒地,这一片。”她冲窗外划拉一个大圈,“是海,滩涂地,我跟伙伴们喜欢来这儿玩,每次来,都能捡到不同的鱼,奇形怪状,从来没见过的,可能都不是鱼。”初未支起一只手,托住腮,眼神有点迷离。秋分和立夏也不说话,像是她描述的奇异的海洋生物就在眼前。

轮到立夏,秋分下巴内收抬起眼皮看着他,目光有点硬。土黄色的灯光当头倾泻下来,把立夏的头发冲得斑驳稀疏,眼袋扯得又垂又松,犁出两条深比沟壑的法令纹紧紧括住嘴鼻。他没看任何人,合上眼,抬起双手抹了把脸,暂时揉乱脸上的纹路组织,继而,缓缓起身,双手上举交叉提拉身体,又伸直双腿,左右倾蹲用力斜压,身体和关节被他扯醒,发出吱嘎吱嘎的微响。

“我没什么故事,理工男也不会讲故事。”他抱歉地挤出一抹笑。“老哥你怎么会没故事,你的故事是我们家最多的。”秋分不满。立夏重新坐下,提起紫砂壶倒净残渣剩水,放入新茶,娴熟地烫洗泡:“好吧。不是国庆要过来吗?那我先想想,到时,争取给你们讲个精彩的。”他慢悠悠地说道,给每只杯内续入新茶水,发现肘边那列蚂蚁仍在绕弯搬食物,那颗横在老路上的花生米,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游利华,女,1978年生人,生于重庆,长于深圳。于各文学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近百万字,作品散见于《清明》《青年作家》《福建文学》《广州文艺》等。出版有书籍《声声慢》《被流光遗忘的故事》。曾获深圳睦邻文学年度大奖、深圳青年文学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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