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晴的备忘录
2025-02-25张天韵阿悠
她合上本子沉思良久,她记起的东西不是写在本子上的,反倒是那些本子里忘记写、不想写、不敢写的东西。
晚上8点半,合上电脑,品晴下班了。她迟缓地从办公椅上站了起来,感到脊柱一阵酸麻。25岁,正是身体和心智都达到巅峰的年纪,品晴却觉得自己连脖子都快抬不起来。她走出写字楼,坐上公交车,想到辛苦读书多年,如今却挣不到钱,也找不到对象。品晴轻轻叹了口气。
今天要回父母家清理旧物,准备搬家。屋里没人,她独自迈入卧室收纳区。首先是一叠工作资料,接着是专辑、明信片、明星小卡,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收纳袋,学生时代的笔记和试卷。忽然有个蓝紫色的本子闯入视野,封面挂着赫然但怪异的五个字:小晴备忘录。
品晴想起小时候自己很害怕死亡,追着大人问,人死掉了怎么办。母亲说:“那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痕迹。”这一句话奠定了她整个青春期的行为模式。每当对未来的恐惧蔓上她的脑海时,她便快马加鞭地拍照片、写文字,把记忆都刻录在这个本子上。
品晴打开这个本子,光晕克制地在纸上晃荡,她感觉自己打开了一堆灰尘。扉页贴着一张她儿时的照片,瞳孔闪烁着童真的气息,好似精心打扮般恰到好处。她翻到正文第一页,时间轴迅猛地拉回了初中,那些为了“在世界上留痕”而做的记录在岁月浪潮中翻腾。她努力拼凑那些她在这个本子上写字、剪贴照片、画画装饰的片刻,在正式翻阅内容前,她久违地陷入了一阵感慨和悲戚。这本“备忘录”想必是她真实而滚烫的青春,包含了她现在难以企及的丰富的触觉,但她在成年后甚至没有翻看过。
这本子里前三分之一的内容是她的日常记录,用的是一种可爱但很不规范的字体。旁边贴满花里胡哨的贴纸胶带,布满荧光笔书写的标题。
“今天是上初中的第一天,其他都挺好,可是不知道为啥就是好尴尬呀。我看着班里那么多人,我觉得好怕,特别是有那么多男生。”
“呵呵,现在你还希望身边多一点男生呢。”品晴轻哼了一声。
“啊啊啊啊!上学真的是世界上最可恶的事情。怎么会有数学这么难的科目啊,我今天做因式分解题,三个小时也没做出几道。成年后不用学数学了真是幸福!”
“这就是没有尝过社会之苦的人,才初一就怨难,我小时候真是做作嘞……”品晴苦笑着往下翻。
正当她还沉浸在那一个个跳跃的、咄咄逼人的字符中时,一张拍立得忽然映入了她的眼帘。
这张拍立得是少女时期的品晴。照片里的她脸上有发育后的红晕,气质和小时候截然不同。她穿着黑色短款牛仔裤和深红色背心,披着老师不让留的长发,点着细腻的假睫毛,神色有些古怪且不太符合年龄——眼神破碎躲闪,眼眶似红非红,和扑朔迷离的打光交相呼应。
这张照片非常美,却让品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是一种高高在上、轻如薄纸的美,是一种绵软黏腻、逃避一切的美,连如今看来的不适和陌生,似乎也是这份美的一部分。
从这一页开始,备忘录里贴满了拍立得和小照片。
第二页整齐地贴着六张相片,看起来是同一天拍的。第一张是品晴和一个男孩在操场上拥抱的合照。这张照片终于唤起了品晴脑海里零星的记忆——那是品晴初三时偷偷谈的男朋友,直到高一还在断断续续地联系,最终这段感情因为扛不住距离、家长、学业的压力终止了。她依稀想起那个男孩的名字叫什么什么志,是一个在摄影上颇有造诣的男孩,最大的爱好就是疯狂地给品晴拍照。这位志被品晴的朋友称为“绝世好男友”,想必那些照片都是志拍的。
那时候,品晴和志每天偷偷传递不明不白的小纸条,两个人费尽气力去写各种数字和密码让对方破解自己那清澈的爱意。他们在一次学校组织的观影活动中坐在左右边,在黑灯之下互相将手指试探地伸进对方手指间的空隙中,触摸着燥热的空气,在手掌的温热之下如饥似渴地猜测对方心跳的频率。然后他们越走越近,在夜间操场上心惊胆战地将臂弯献给彼此,在放假时鬼鬼祟祟一起出去逛街玩游戏,在考试前一天肩挨着肩地打同一把雨伞走夜路。
但那段时间同样充满苦恼。志实在太热衷于拍照了,在他的镜头下,品晴的外貌被一次次强调和放大。作为一个“专业摄影师”,志走上了指导品晴化妆打扮的路子,面部平整度、头肩比例和中庭长度这些品晴本不太留意的词语开始环绕着她。她和自己的身体在某种程度上变得密切了,她更加关注身体细微的变化,精心呵护和调整。但她好像和自己的身体更割裂了,她和“她的身体”仿佛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事物。学校里的人夸志“爱人如养花”,品晴也幸福地笑笑,小心翼翼地藏匿自己的错愕。
然而,这么一长串鲜活的回忆是品晴自己找回的,似乎并没有在这一张张颇具艺术性的照片里呈现。她感觉这些照片在努力尝试展现品晴生命的轨迹,记录流转的情绪,可是她从这些照片里读出的却是无处不在的志。
这些照片中藏着一个不可见的窥视主体,竭尽全力寻找合适的角度去放大品晴身体曲线的优美,雕琢品晴在照片里的位次——这个窥视主体像一个审视者,而不像一个记录者。
品晴艰难地翻过这几页略有些恐怖的照片,又来到文字居多的页码。这里的文字变成了秀气的楷体,页面也变得干净舒爽了不少,左边有一点被撕掉的纸张残余。
“今天数学考了138分,我尝到了努力的甘美。果然,笔记体系的搭建是有用的。”
“今天‘五三’少做了一节,晚自习开小差了,但总体来说还算自律。”
“马上高考了,然后我就能解脱了,加油!”
从这里开始,这本备忘录变成了规整的学习笔记。她翻阅着,从字里行间窥见了一个不诚实的小晴。她记得自己高中时每天挣扎在无穷无尽的作业和教辅中,时刻被内心的焦虑缠绕着,可落到笔尖的却只是标准的数字和一遍遍的自我安慰。她猜过去的自己大概是不想再一次咀嚼和消化苦楚了,从而在备忘录里笨拙地呈现了一幅励志的青春图腾。
一晃,品晴发觉自己已经对着这个本子消磨了两个多小时。她合上本子沉思良久,她记起的东西不是写在本子上的,反倒是那些本子里忘记写、不想写、不敢写的东西。令她有所感触的是那些文字未曾抵达的真实世界,至于那本子上的内容本身——诚挚直接的表达,她已无法共情和理解;魅力四射的照片,她只读出了自己被概念化为“美”的生命经验;备考时的记录,她更为那些没有得到书写资格的情绪而感动、痛心。
品晴曾相信,衡量生活质量的一个标准是对死亡的态度,在生活中留下痕迹是自己的生命动力。可到底什么是真实的痕迹呢?她不禁怀疑五年、十年,甚至几十年后再来看这本东西,她还能做到不被这些“记录”给蒙蔽吗?她还能记起她没写的那些东西吗?有多少东西,是她已经忘记得干干净净的?
或许她终究要被遗忘。她永远没法真正地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她所拥有的只有那极其狡猾的“被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