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猫旅店
2025-02-25郑络予
【一】
大巴开得比我想象中要快,辗转醒睡几番就到了目的地。我望向窗外,山色在雨水的渲染下难以分辨,与车内陈年的空调气息相得益彰,都是灰蒙蒙的调子。我带着这种气息从县城上山,走进山猫旅店。
山猫旅店和我上次见到它相比,黯然了几分。它嵌在盘山公路旁边,笨拙地背负一身榫卯结构,又轻盈地挂着两盏深青灯笼,门帘像欲言又止的嘴。山猫旅店其实更像酒馆,很少有人会到如此偏僻的地区留宿。
14年前,我坐车从这里经过,老式风格的建筑仿佛静静等我去揭开一个谜底。那时我刚大学毕业,拿着一份就业竞争力不大的文凭,准备回老家县城。我坐在山猫旅店的吧台上,眺望远处的山,信口作了一首诗:
点叶漆蓝釉,描山染黛石。
雨色裁蝉翼,风声削竹枝。
老板对我的诗作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于是我们相谈甚欢。如今再聊诗歌,就是在人类精神世界的边缘地带拾荒了。
我热爱写诗。从中学时代开始,我沉迷于用各种无厘头的文字组合去捕捉情感,好像织就松垮的网试图网住蝴蝶。或许当年我并没意识到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作诗,但生活中总会有一些过盛的思绪在课业和人际关系中难以消磨。长此以往,支离破碎的意象在我心中成了一畦春韭,定期生长,定期收割。渐渐地,我不再满足于情感的记录,开始琢磨如何写出极美的语言以保鲜最初的风味。我在草稿本上写了又擦,擦了又写,勾画得斑斑驳驳,最终择一处誊抄,有时在课本上,有时在橡皮上。靠窗的座位旁有一块松动的瓷砖,我也曾偷偷掀开它,在背面刻下了“得意之作”。
就是在那时,我订阅了《神鸟》周刊。这本杂志在年轻人里尤其热门。同学们热衷于阅读连载小说专栏,而我只看现代诗。浅绿色的长框,仿宋字体,每两页的边缘处会有一首。看到好的我便虔诚地抄写,也喜欢过特定的作者。但更多不为人知的时候,我会在浅绿色的框里余下的部分写自己的诗。我常幻想倘若它能入选杂志,会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对着它勾勒出的意象的轮廓细细描摹。
山猫旅店一楼狭窄的空间收拾得很整洁。搁板上码放着空葡萄酒瓶,但靠墙那个与周围陈设格格不入的红色冷柜里,只有一听听的廉价啤酒。来这里喝酒和留宿的人都没有明确的动机。除了我这样矫情的人,我想不出会有别的什么顾客。或许山猫旅店更像一个冷僻的港口,供少数过路船只停泊。在这个时代,一头扎入信息的旋流就能获得情绪价值。可偏偏还是有异类,要逃脱到老旧的生活方式中大口喘息。
自那以后,我每次放假回家都会来旅店拜访。从老板的口中,我得知像我这样的“落后分子”不在少数。他们来到这里,喝酒,自我感动地写诗。老板喜欢誊抄这些没有发表过的诗歌,尤其喜欢这些诗歌里的意象。久而久之,他的旅店里便存下了一本诗集,取名《备忘录》。老板说,他以后会把这些诗歌结集成杂志发表,就像几十年前人们还乐意做的一样。
不知不觉,14年过去了,《备忘录》已经反复修订了好几册,而我也从老板口中得知,他开店本来就不为了卖酒,也不为了留宿客人,只是为了收录诗歌。他还说,等到《备忘录》的小册子堆起来能有一个酒瓶高的时候,他就不再经营这家旅店,到远方去。
我从未信过他以诙谐口吻说出来的这些话。在我看来,老板不过是像我一样带着怀旧的闲情逸致在时代潮流里逆行。但对于《备忘录》的撰写,我一直积极献力。后来我在首都成了家,繁忙的城市生活中,“诗人”这个群体已大体上灭绝,山猫旅店成了我坚守这个兴趣爱好的唯一支柱。它让我明确写诗这个行为并非毫无意义。我的诗能有自己的受众,哪怕只是一个读者,或是另外一个诗人。每年回乡时,把一沓手稿带至山猫旅店已成了我的习惯。直到前年,我被公司提拔后事业渐忙,写诗也就有些懈怠下来。
前不久,我破天荒地接到了山猫旅店老板的来电,他通知我尽快来店里一趟。
沿着同样的山路和气息,我久违地走进店里。出乎我预料的是,旅店干净得有些过分。桌椅已经全部搬走,红色冷柜里原来成听的啤酒,一直是同个牌子、同个数目,让人不禁怀疑它们是不是从未被动过,现在竟消失无踪。原本就没有什么陈设的房子,如此一来显得空空荡荡。
我愣住了,问老板:“要走了?”码放在柜台上的小册子是多年来的《备忘录》,堆起来有些可观,但是远没有一个酒瓶高。
老板有些歉疚地说:“计划有变,家里有事,我以后大概不会再回来了。”说话间,他把《备忘录》推到我手里,示意我坐下。“这么多年了,你一直蛮照顾我的生意。我想了很久,有些事情还得和你说清楚。”说着,他从柜台后面拿出一瓶酒,开了,“这是我们店最好的酒,波尔多窖藏。”
我喝了一口所谓的波尔多窖藏,感觉味道不比罐装啤酒好。老板在我对面坐下:“记得我当年跟你说,我能把你的诗拿去发表,结集成杂志,你当真了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前真的这么以为。”
“现在不信了?”
我没有作声。
“确实,如今小说、连续剧都有专门的人工智能编写,诗歌的需求量也不是很大。再加上纸媒已经罕见,这些诗发表在杂志上并不现实。可是——”老板拿出一张A4纸,白纸黑字,是合同。
合同上的甲方是一家人工智能算法研究公司,正在训练一款文学创作机器人PUX2.0。这款机器人我听说过,已经上市很久了,会写不同类型的文学作品,尤其擅长诗歌,近年来也经常和一些刊物签约,发表作品,效益不错。公司打算大力培养其诗歌写作功能,因此正在四处收集素材来丰富数据库。
我抿一口酒,思忖道:“写诗的人工智能好像一直就有啊。我之前试过,就是把形容词和名词随机搭配,变成长短句而已,没什么意义可言。”
老板嫌我不懂行情:“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公司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要堆叠意象,必须是人想出来的才有美感和新意。为此,他们把市面上能找到的大部分意象都收购得差不多了,古诗词里有过的也早就全部录入。一经录入,这些意象就不能在其他任何作品中使用,否则算作侵权。数据库里还差一些新颖的间接意象,包括比喻和象征,如今也快到收工的阶段。”
原来,老板和公司签了合同,专门在民间收购意象。这些意象经过质检和查重后,倘若被成功录入数据库,公司便按量给他发工资。
“真正写诗的人,大多不是为了被人看见而写诗的。这纯粹只是一种抒发情感的方式。”我有些不快,人工智能写诗的话题让我感到一种冒犯,“而且诗中并不只有意象。用意象进行排列组合,能得到什么样的好诗?都是空的、假的。”
老板一边摇头,一边帮我把酒满上:“你也说了,读者对诗有无数种过度解读的可能。只要文字对味,给读者带来了情绪价值,他们就喜欢。或许没有人会追究诗本身是否有意义。”
这话说得仿佛在理,但我不甚认同。我张口正想反驳什么,老板又递给我一张纸:“这两首都是PUX2.0的作品,很多人都喜欢。”
我接过来看,乍看写得很深沉,用词漂亮雅致。我不得不承认,倘若我在中学时代遇到这两首诗,或许会把它们抄下来。再细品,竟觉得眼熟。我看向题目下方的署名。
“毕方?”我不由得问出了声。
这个名字我再熟悉不过了。毕方就是《神鸟》杂志诗歌专栏的长期签约作者,每个月会发表一两篇诗作。我曾经一度觉得他有词藻堆砌之嫌,可是又有几篇作品写得让我不得不佩服。
“这是PUX2.0的笔名之一。”老板告诉我,“它在不同题材的创作中用不同的笔名,写诗的时候这个名字用得最多。现在,《备忘录》中的所有诗歌意象,都已经被录入它的数据库。”
我皱起了眉头:“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从某种程度上说,你们的这些诗作也可以发表,只是以意象为单位被拆分了。它们已经成了大模型的一部分,有机会出现在未来生成的作品中,或许还不止一次。”
“这没有意义。”沉默良久后,我说,“诗歌的意象传达的是作者在某个瞬间的观感体验。作者的感受赋予它价值。这是人工智能取代不了的。”
老板摇摇头:“你知道为什么这本诗集叫《备忘录》吗?诗歌、意象这种东西,在我们这个时代还能存活多久?按目前的趋势来看,诗歌创作任务将会全部交由人工智能承包。我们或许是最后一批诗人,而这些应该是最后一批意象。只有将它们录入算法,它们才能在将来的诗歌中被看见、被记得。”
我愕然地听着这番话,一时间竟无可辩驳。科技的缆丝对接上唯心主义,爆炸成一片浮沉在人工智能时代的渣滓。不,这并不对。
“意象这样脆弱的东西,即使你亲手用文字捕捉,它也由活物变为了标本!倘若将它放进算法中格式化,成为随机填入句型的一串字符组合,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体会到作者落笔那刻的心情了。”我用颤抖的指尖推开成册的《备忘录》,竭力遏制心中的怒火,“这些意象从录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被遗忘。用科技来备忘它们,多么荒谬,多么荒谬……”
我已然忘记这场争执是如何收场的,最后老板走了,将十几本被榨干了价值的《备忘录》作为纪念留给我。我胡乱翻着这些纸张,像是在一板接着一板吞下过期药物。
当晚,我梦见岩洞里的钟乳石。带着石灰质的水不断滴落,逐渐堆积成冰锥状的石笋。我以前总觉得诗歌也是这样形成的: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在某个人思绪流淌的过程中慢慢长出来,一句衔接着一句。它好像本就存在,只是待人发现。人心深处有一片感性的地带,情感像涨潮的水一样连绵不断地涌出,文字则是我用以接纳的容器。而今,我突然发现同样的容器可以凭空被打造,不依托于任何情感,还能以假乱真。我不禁想,如果所有诗歌意象都成了数码概念,人会不会逐渐丧失与生俱来的能力?当人类想要抒发情感时,只会用直白的话语告诉机器,再一目十行地阅读生成的文字群,发到空间里,再难体会放下笔那刻的激烈而颤抖的快乐。
后半夜我想了很多,甚至开始为人类文明瞎操心。我脑补出一个由没有思想的机器打造出的精神世界,全人类都乐在其中,汲取精神食粮。但是,这世界本身就是以先人消化过的食物打造而成的,到最后轰然倒塌,许多伟大的东西也一并幻灭。
那么以后,或许会有人想知道,一首真正的新诗是如何裹挟着湿热的空气,从声带的震颤中蔓延开来的。
【二】
现在大家看到的这件展品,是后信息时代初期的遗留诗集手稿。展品名叫作《被忘录》,由多位佚名人类作者共同完成,也是目前为止发现的距今最近的人造诗歌作品。经考察,作品的名称曾被修改,原名为《备忘录》。这件展品由陈驰援先生提供。以上那段附文,取自陈驰援先生曾祖父的日记,可供参考。需要注意的是,附文的真实性有待考量,不排除人工智能生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