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万重山外，等你\t

“嗨呦——开船咯——”夜沉沉，风啸啸，恢宏瑰丽的浙江省博物馆里传来一阵喧嚣，竟是名为“元·龙泉窑舟形砚滴”的文物忽然开了口，喊出连串的号子声。它在灯火点点下，像乌篷船摇啊摇，也如一缕墨氤氲着芬芳，又似一叶划过历史云烟的孤舟……它乘风而去，所为何事？

8 000多年前，跨湖桥

“最爱芦花经雨后，一蓬烟火饭鱼船。”许是这般的秋天，古桥断两湖，目断四天垂，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却见遥遥一轻舟，荡起水波，升起袅袅炊烟，逗得鸟飞鱼跃，叫这冷秋生出暖意。人间烟火味，莫过于此，一叶轻舟而已。

舟行处，跨湖桥。在古湘湖的上湘湖和下湘湖之间，一座桥踽踽独行，是为“跨湖桥”。后来云烟滚滚，桥匿于风，水覆于土，往昔岁月静好成了“跨湖桥遗址”，唯有这叶独木舟，坚挺了8 000多年，它走过熠熠生辉的青铜器时代，走过盛唐和繁宋，也走过百年红色革命史，最后静静躺在杭州市萧山区6.5米深的湘湖水下，用一身沧桑记录着8 000多年的风霜，也诉说着愈发丰富的浙江舟楫文化。8 000多年历史如山，岁月更迭，轻舟载满人的愿景，历久弥新。

这叶独木舟叫“跨湖桥独木舟”，是世界上迄今保存最早的独木舟。它守着如水梦乡，只因那水乡哺育了千秋万代，成就多少人的故乡。

700多年前，龙泉窑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故事要从哪里说起？就从元代诗人唐珙的这句诗入题吧。是夜皎皎，诗人对窗独饮，未邀来明月与影成三人，只好饮下秋风、咽下愁思，独自酝酿诗情。气氛恰到好处，他趁着微醺，忙以砚滴流水研墨，挥笔四行诗后，不住诧异：“眼前的砚滴怎成了轻舟？罢了，罢了，我就睡在这船上吧，正好赏月观星。”

诗人醉了，案上的龙泉窑舟形砚滴“醒”了。

只见那砚滴晃晃一肚的流水，果真像轻舟：它长有16.2厘米、高9.1厘米、宽6.5厘米，比砚台大不了多少，像极了瓯江篷船，仓棚、艄棚、船舷栩栩如生，似等着船工号子一响，就能立即出发呢。船舱内一男一女席地而坐，不知是在对诗，还是在谈情。船头还有一个穿着蓑衣的艄公正在取笠帽，约莫是江上有雨。

《饮流斋说瓷》中说砚滴是：“水滴，像形者，其制甚古，蟾滴、龟滴由来已久，古者以铜、后世以瓷。”砚滴出现的最早年代已不可考，但从汉代的神兽铜砚滴来看，它的出现不会晚于两汉。宋代洪迈撰的《夷坚志》中说：“凡合用笔、墨、纸、砚、糊匣、剪刀、压尺、砚滴，一一毕备。”足可证明，砚滴是和文房四宝同等地位的。而由著名的龙泉窑烧制的这件舟形砚滴，鉴藏价值可不一般。砚滴为何是舟型？这和龙泉窑密不可分，它因位于浙江省龙泉市而得名，所产瓷器自然和水乡文化有关，最能一展水乡魅力的，必是这轻舟了。“元·龙泉窑舟形砚滴”虽不在水中央，却用水流淙淙、碧舟泽泽，让人们细品水乡的乡愁。

70年前，严儿村

“一鸟带烟来别渚，数帆和雨下归舟。”那是1954年的暮春，碎雨淅淅，晨风冽冽，庄稼地里并没有什么非凡之处。这一天十分寻常，一个姑娘照旧忙碌着，她正在村边一个叫“坑潭”的地方挖黄花草。雨后土壤黏湿，她只好用力深挖，谁知这一挖，竟挖出一只小小的瓷舟！姑娘左看右看，它像舟，又不是舟，赶忙将这宝贝送去县里。小小“瓷舟”果然不简单，经专家鉴定后确定，这竟是砚滴！

舟形砚滴通体碧青，如天青色，如水波翠，美得不可方物。不禁让人猜想：它可是游子的归舟？可是千里远游后，重回这水乡？“元·龙泉窑舟形砚滴”与农人的会晤，可不就如从前，“跨湖桥独木舟”对水乡的守望？数千年来，这一带如柳永的《望海潮》：“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是谁造就了江南繁华？是轻舟渡万川，让人们饮水有源、渔兴粮丰，代代传承着舟文化背后的渔业文明。

2024年，浙江省博物馆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我跨越数千里，从西北边陲远赴浙江杭州，从苍茫旷野抵达江南水乡，不负征程、所见皆美好。与“元·龙泉窑舟形砚滴”的邂逅更加动人，它用澄澈的翠色为我展示着水乡的温柔，用唯美的姿态讲述着浙江一带数百年、数千年的水乡文明。轻舟一跃，有染着墨香的滴舟文化，代表着勤劳的舟楫文化……灯火阑珊处，我仿佛看见这轻舟，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走过一年又一年的风雨，最终在浙江省博物馆里定格，定格一段最为厚重、醇美的历史。

“嗨呦——船归咯——”旭日将升，如诗如画的浙江省博物馆重归寂静，只有“跨湖桥独木舟”和“元·龙泉窑舟形砚滴”的一句低语：“我在万重山外，等你。”

它在8 000多年前的跨湖山下，等今天的我们，一探历史悠久。

它在700多年前的诗人案头，等今天的我们，一嗅墨香悠远。

它们也在千年后的博物馆里，为从前的他们，守护着锦绣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