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点

从法国回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我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是巴黎市中心的那个“0”。 在巴黎圣母院西侧广场中心的地面上，镶嵌着一个用纯铜铸成的铜匾，铜匾的中间凸显出一个阿拉伯数字——0。巴黎圣母院建于1163年，位于塞纳河中的城岛上。当年，巴黎整座城市就是从这里展开了它宏大的空间，同时也开启了悠久的历史。这个“0”，就像一棵大树的树心，整座巴黎城就像树的年轮，围绕着它一圈一圈地向外扩张。无论巴黎建城的历史有多么漫长，无论巴黎城市扩张到多大的面积，只要说到巴黎的历史，人们始终不会忘记的还是这个“0”。 因为这个“0”，代表着巴黎城市的原点，是这座城市的出发点和零坐标。

原点是地理学上的一个专用名称，城市原点又称大地原点，指在城市主城区选取一个有代表性的地理位置设置的城市地理地标。原点是一座城市最早的胚胎，也是最早的雏形。具体来说，城市原点有的是早期的一处集市，有的是一个路口，有的是一个码头，有的是一户人家，甚至有的是一棵树。在地理含义上，城市原点代表了城市核心区域所在的精确位置，而且是该城市与其他城市之间位置关系的重要测量标志。而在文化含义上，城市原点反映的则是这座城市的历史文脉和地域特点，它不仅是城市重要的标志性景观，还是城市历史与发展进程的缩影符号。

一座城市有着自己的大地原点，一个人也有着自己的生命原点。作家沈从文早年曾写道：“一个好事的人，若从一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去寻找，当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一个名为‘镇筸’的小点。”这个小点，就是湘西的凤凰县，是沈从文日思夜想的故乡。凤凰县既是沈从文个体生命的原点，又是他文学创作的起点。尽管沈从文后半生曾离开故乡走得很远很远，但是凤凰县这个“小点”一直让他魂牵梦萦，终身难以忘怀。这个原点就像风筝无法脱离牵着线的那只手一样，因为那里有他的根，也寄托着他的魂。其实不只有沈从文，只要认真去探究，我们不难发现每一个卓有成就的作家背后，都有一个决定他们生命和创作走向的原点。例如绍兴之于鲁迅，北京之于老舍，上海之于张爱玲，呼兰河之于萧红，长乐之于冰心……就如作家祝勇所说：“对于一个漂泊者来说，心有所系终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哪怕它只是一间残破的老屋，或者一只古旧的渡船。”不论它是存在于记忆里还是想象中，也不论它在别人的眼中是怎样的简陋，对于游子来说，那便是他心灵的全部。

一座城市无论扩张到多大的范围，都可以找到它最初的原点。一个人无论走得再远，也始终无法脱离故乡，因为那是他生命的原点，遗留着一生最初的记忆。在漠河北极村，作家迟子建度过了美好的童年。回忆起在故乡的童年时光，迟子建充满了深深的情感。她说：“假如没有童年，就不会有成熟丰满的今天。”迟子建的成名作《北极村童话》，写的就是自己在北极村生活时的童年往事。迟子建尤其喜欢故乡的山水和漫天的大雪。她说：“我生命和文学的根，其实就是冰雪根芽。”这是她“生命的底色，作品的底色”。“尽管物是人非，但是我文学的生命依赖这些山水，还能依然给我注入活力。”迟子建还说，“当我童年在故乡北极村生活的时候，我认定世界就北极村那么大；当我成年以后，到过许多地方，见到了更多的人和更绚丽的风景之后，我回过头来一想，世界其实还是那么大，它只是一个小小的北极村。”

一座城市往往是根据自己的原点，来测算与其他城市之间的位置；一个人同样也是根据自己的原点，从而测算自己与世界的距离。一个人的原点不同，决定了他对世界认知的不同。人类学家项飚曾提出一个概念，叫作“消失的附近”。在这个互联网时代，人人似乎都拥有一颗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都会为每天发生在世界各地的种种琐事感到愤懑或焦虑，唯独对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没有丝毫感觉。这不得不让我一次又一次想起贾平凹《在二郎镇》一文中的“那个老头”，那个让我至今每读一次仍要笑出声来的结尾：“当我离开二郎镇的那个早晨，立在赤水河的桥上回头再看着镇子，又想起了那个老头的话，是的，老头的话说得好啊，站在这里，北京是偏远的，上海是偏远的，所有的地方都是偏远的。”当时我还真不明白二郎镇“那个老头”为什么会这么信心满满，后来再认真想想才恍然大悟，原来二郎镇正是这个老头生命的原点。